心宿君是萧伯祝看不懂的人。
他似乎从未卷入权位之争,但一直军权在握;他似乎无意叱咤风云,却逐渐成为大豫朝堂的泰山石;他多番征战沙场,不惧马革裹尸,却当归朝,通身恰如从未沾染血腥之气;说他淡泊名利,心系大局,可每一场风云骤变,似乎都有他傲然独立的身影;他既似多情又似绝情,他甚至在丧妻之后遣散姬妾,毫不在意膝下竟无子女承欢。
萧伯祝蜷起指掌,指尖沾上了自己掌心沁出的冷汗,他竭力让自己冷静。
“神元殿君不存杀害郑良人的动机。”
“萧令丞应当没有主办过刑命案吧?”司空月狐垂下眼睑,胳膊仍撑在凭几上:“杀人的动机,有时并不因为深仇大恨,甚至无关利益得失,因为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心里积着戾气,一旦戾气被触动,就会冲动杀人。
当然,我并不是认定神元殿君具备杀人嫌疑,只不过对于我不熟悉的人,未经察辨,我都先持保留态度,既不会轻疑,也不会轻信。此番秋狩,与萧令丞的几回交谈,令丞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很谨慎,分析事态时并不会想当然,因此我觉得诧异,萧令丞为何笃定郑良人一案与殿君无关,必定是有人企图一箭双雕。”
萧伯祝的手掌渗出更多的冷汗来。
但司空月狐也不逼他给出回应,拾起案上的灯簪,倾身把案头的青釉莲花灯挑拨两下,仍用指头捏着灯簪,轻轻缓缓在案上敲下:“不管凶手是谁,都一定在围场内,因为围场虽不比建康宫门禁森严,但外头的人,也休想悄无声息潜入。而郑良人主仆,也不可能被人从营区强掳去外围场,可入夜后,她们为何要离开更安全的营区,跑去荒僻的围场呢?谁能支使得动郑良人,又或者说,谁能引诱她去荒僻处?”
冷汗从萧伯祝的发鬓渗出了。
“绝无可能是皇后,皇后为何要做对太子殿下有害之事?”
“按常理说,父皇也会这么想,因此我才提醒萧令丞稍安勿躁。”
萧伯祝没有把心宿君“搬”去御帐,他反而被心宿君的一番劝,打发回了自己的营帐,只是回到营帐后,胸腔里的那把焦灰又再复燃了,正像热锅里的蚂蚁似的在团团打转,竟有一个侍卫进得帐来,那侍卫似乎也极犹豫,支支吾吾说起一件蹊跷事。
营区里,设有刻帐,根据刻帐里的计时器,每到一个时辰仍然会有宦官巡回报时,来禀事的侍卫说今晚他与另几个侍卫作赌,猜测准确的时点,因此相约着一同去刻帐,当时是亥初三刻,然后他们返回自己的营帐,他寻了僻静处小解,估摸着应该是亥正,结果就看见了另一个侍卫杜舷往外围疾行,因为狩典进行过程中并没有禁止夜间出入猎区,这侍卫当时就没有惊动杜舷,猜测着杜舷或许是想去猎只兔子什么的炙烤来“打牙祭”。
“卑职有这样的猜测,不知怎的也觉得自己馋得慌,于是就想撺掇着几个明日不用竞猎的同僚去夜猎,还没走出营区,正好看见娴婳女使在前头……过去郑良人打发过几次她往紫微府送茶点,跟卑职们都算是熟面孔了,卑职看着她像是要进猎区,忙喊住她,怕夜里猎区里黑灯瞎火的她走迷了道,可娴婳说她不是进猎区,讲她的耳坠子丢了只,才走到这边来试试寻不寻得到,听说我们想去夜猎,娴婳还反过来劝了我们一番。
讲就算明日不用参加竞猎,但竞猎仪程中,还是要谨慎些好,别为了图一时的乐趣,惹出什么祸乱来,卑职几个不好驳宫里的女使,便转头回去了。”
“当时郑良人也在场?”
“郑良人不在场啊,卑职们看得清清楚楚,就只有娴婳独个儿在,我们也不知道娴婳有没有进猎区,但那地方,经过了营隘七亭就有一条路通去外围场了。”
萧伯祝负在身后的手掌再次握紧了,一个宫女哪有可能在夜深时分还满营区的寻耳坠,太子殿下又没有来围场,郑良人根本没理由往这片营区来,郑良人都不会来,她身边的宫女怎么可能在这片营区丢失耳坠?亥正过片刻,娴婳就路经营隘七亭进入猎区,听说她遇害的地方是在枫影三亭附近,这一条线路,是营区到案发地最近的线路!
正觉惊心,焦虑不已,又有消息传来。
“你说什么?一个宫卫居然去了御帐,跪求陛下替娴婳报仇血恨?!”
萧伯祝彻底怔住了,先是两步抢出营帐,被冷风一扑,又回到了营帐,他现在已经猜不出真相了,更不敢再草率行事,稍安勿躁他做不到,也只能静候结果,萧伯祝干脆除掉了靴子,他才发现他竟连足衣都忘了穿,一双光脚丫,直接就伸进了靴子里。
营区里的小篝火,本应彻夜不熄。
神元殿君知道今晚会发生变故,但她怎么也没料到居然会发生命案,她相信瀛姝既然已经有了安排,必定有惊无险,可现在却是两条人命,连郑良人竟然都成了死者之一!火光之中神元殿君忽然停住了步伐,微侧面,只见泗水更是面无人色,她将面孔一低:“王女监说已经禀报了陛下,陛下必定明白今晚之事和神元殿无关,一阵间你不用跟我入帐,你候在帐外,我会见机行事。”
冷风经过耳鬓,火光突地更加明灿了,殿君特意放缓了步伐,她看见了二皇子、三皇子都在御帐外,还有个低着头不知道在盘算什么的六皇子,就在这样的时刻,殿君竟想到了一件特别滑稽的事,昨日的欢宴结束后,六皇子突然蹿到她的面前,很浮夸的行着拱手礼,太像在演示该如何规范潇洒的行揖礼了,她一头雾水,不知道六皇子这是在唱哪出。
接着呢,那半大的少年就扬了扬他细软的眉梢,扯起唇角,盯着她的裙摆说了一长番称赞她的话,似乎他的称赞是一件会让她欣喜若狂的事。
可现在,六皇子的眼睛,只会专注地盯着他自己的靴子了。
倒是另两个皇子冲她表达着关心,又说必是刘嫔嫁祸的话,安抚她不必担心,他们一定会仗义执言,她现在仍然还不大习惯如何交际应酬,并没有学会把那些让人听得悦耳的说辞讲得流流利利,可她心头不慌,自己就不介意说辞是不是中听了。
“两位殿下有心了,我自问待刘嫔从无亏欠,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攀诬我,但我不惧和她对质,若是需要二位为我作证,我自会亲自来相请,我也许还不精谙内廷的处世之道,但我相信,黑即黑白即白,我既问心无愧,就无惧会说不清楚这场是非。”
今日连中常侍都候在帐外,见神元殿君一抬下巴,赶紧挽开帐帘。
三皇子先踱开两步,见二皇子站着不动,恨不能将耳朵直接伸进御帐里去,他拉着二皇子的胳膊,直把人拉到一堆篝火边,低声道:“我看殿君的神情,并不是外强中干,是真的底气十足。”
“无知者无畏吧。”二皇子轻咳一声:“早前咱们与她饮谈,她寡言不说,好不容易说句话,也跟没加盐的野菜羹似的索然无味,她只以为有的事情不是她干的,就一定辩得清是非,可今日的事啊,哼,摆明了是虞皇后要算计她,没有我们替她掠阵,父皇会为了她,把虞皇后给放在火上烤?两条人命啊那可是。三弟,一阵间等轩氏吃到苦头,真来求我,我是会站出来维护她,不过……今日之后,她可就是未来的毕宿妃了,三弟,你可不能够再和我作对吧?”
三皇子笑了笑:“木蛟有一句忠言,二兄姑且听听罢,雪中送炭才会让人心存感激,恃恩索报则无异于落井下石。神元殿君刚回京时,固然是有些鲁钝,可如今她的左右,却不乏提醒指点的佐属,今非昔比,刮目相看。虽然说二兄一贯更喜爱那些娇媚妩艳的女子,但要是因此对殿君仍然心存轻慢,二兄反而会被人看轻了。”
“三弟提醒得很是。”二皇子拍着弟弟的肩膀,手就这样放在了肩膀上,嘴巴凑向前:“这些话,我就是跟三弟一讲,自然不会让殿君看出轻慢来,三弟难道不知这个道理?这面旗帜于咱们而言,也就是一时间有用罢了,这世上,为何名门出身的女子会被争相求娶?男子娶到这样的女子,自然会给予爱重,不过嘛,如果这女子自恃是名门出身,不将夫族放在眼里,就没有福气长命百岁了。有家族撑腰的女子尚且如此,更遑论空有个尊贵的名头,实则却没有任何倚傍的那类女子呢?红颜薄命,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二兄的话我要是告诉了殿君,殿君必定会觉得是我在中伤二兄,更或是父皇知道了,二兄毫发无损,我却会惹火烧身,受一场责罚,因此二兄知道这话进了我的耳朵,就绝无可能从我的嘴巴再泄露出去,钻进别人的耳朵里。”
二皇子低声笑着,才收回了手:“三弟不也摆明了告诉我不会中计么?我知道三弟绝不会把储位拱手相让,但三弟在我眼中,可跟司空北辰截然不同,当决出胜负后,我也会让三弟坐享荣华富贵,毕竟只有贺、郑二族联手,才能压制得住其余的权阀。”
他又一抬眼,看向六皇子,冷笑道:“真不懂虞皇后和刘氏这两个妇人怎么想的,眼瞅着司空月燕没法争得殿君的芳心,居然想直接毁了殿君,她们也不想想,既有咱们在,能容她们两个蠢妇的阴谋得逞么?父皇固然是偏心司空北辰,起意包庇虞皇后,可自然也会顾虑贺、郑二门不服,今日就算不能把虞皇后咬下口肉,我也必让刘氏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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