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四章 布衣老者

    孤山之上,废井遍地,一片荒凉。

    城中瘦弱的孤儿,背着竹篓,弯着腰,在黑黢黢的地上,用脏兮兮的小手,一块块扒着粗糙的矿石。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

    在他们身边,隐着身的墨画悄然走过,神色有些低沉。

    好在顾师傅记着他的吩咐,在这些孤儿的竹篓上,都画了一枚一品风纹,多少减轻了他们的负担,不至于让这些孤儿,被沉重的矿石压迫,满身淤痕。

    目前,他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墨画叹了口气,穿过拾矿的孤儿,径直向沈家的山头走去。

    整个孤山,其他地方,他基本都逛了一遍,唯独剩下沈家的那片山头,他还没去过。

    那片山头,肯定有古怪。

    墨画想隐身去看看。

    继续走了一会,视野骤然开阔,沈家连绵的矿山,便呈现在眼前。

    这些矿山,又大又宏伟,几乎占据了孤山一半山体,而且规划相对整齐,矿井又宽又阔。

    这是大型灵械开凿留下的痕迹。

    沈家矿山的外围,布了整整一圈警戒用的阵法,矿山内部,还留了一些驻守的沈家修士,偶尔在四周巡逻。

    阵法是二品的,沈家修士也只是筑基。

    这是废弃的矿山,采不出矿石,已经无法盈利了,自然不可能派金丹长老驻守。

    甚至,能有筑基驻守,也已经算是奢侈了。

    但筑基修士,根本拦不住墨画,更别说那些二品阵法了。

    墨画手指一划,墨色一闪,矿山边界的阵法,便被破解,自行裂开了一个缺口。

    墨画穿过缺口,走近沈家矿山。

    刚一踏上矿山这片土地,墨画眼前便突然一暗,似有无数绝望的哀嚎声响起,可一转眼,又全都消失了,墨画张目四望,四周平平无奇,并无任何异常。

    头顶的阳光,仍旧明媚。

    只是墨画总觉得,这日光照在身上,有些冰凉。

    墨画面色微沉,踩着山石,避着巡逻的沈家修士,以及附近零星的陷阱和阵法,在沈家矿山上逛了一圈。

    大多数山头,他都踩了一遍。

    山间的矿井,开凿得很深,而且多数被封闭了,无法深入,他也只能大概看一眼。

    可看了许久,竟还是一无所获。

    以他的神识,还有因果感知,竟也一点线索没看出来。

    “怎么会一点线索没有……”

    墨画眉头紧皱。

    眼看天色不早,日头渐落,他便先离开了沈家的矿山。

    到了矿山边缘,墨画手指一点,墨纹重新交织,将被破解掉的阵法,重新又修复好了,掩盖了自己的痕迹。

    而后他来到附近的一处山峰,登高远眺,将沈家矿山尽收眼底。

    看着看着,墨画蓦然想起了谢岭跟他说的话:

    “修堪舆之术,感天地气机,辨山川气脉,定生死墓葬……”

    “天地气机,山川气脉……究竟是什么?”

    墨画缓缓闭上双眼,放开神识,静下心来,舍去小我,心存“天人合一”的信念,去感知天地,去寻觅那所谓的天地气机和山川气脉。

    世间万物消弭。

    苍天俯视苍生,大地浩瀚无际。

    一股玄妙感油然而生。

    天地之间,的确是有一缕,白色的气机。

    墨画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感悟到了什么,但又不知自己感悟得对不对。

    抱着万一的想法,墨画就循着这股气机,向前走去。

    气机沿着山脉起伏,缥缈不定。

    墨画也循着气机,在山间穿行。

    如此走了整整一圈,气机消失了,墨画定睛望去,四周的山景比较陌生,但仍旧荒凉,而且看着平平无奇。

    这缕气机,给他带到了死路。

    墨画摇了摇头。

    “果然,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什么东西不学就能会了……”

    墨画转身准备离开,可正当他转头之时,余光一瞥,发现在远处的山坡下,坐着一个人。

    此人是个老者,穿着布衣,看模样不像是矿修。

    墨画沉思片刻,撤去匿踪术,向着布衣老者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看得清楚了,墨画便发现这老者身材干瘦,面容微黑,目蕴精光,修为大概筑基巅峰。

    老者正盘腿坐在山石上,眺望远山,不知思索什么。

    见有人过来,他皱起眉头,转脸一看,便见到了一表人才的墨画,些许诧异之后,目光为之一亮,开口道:

    “山野之地,杳无人烟,竟能遇到小友,当真是缘分。”

    他声音沙哑,但透着和气。

    墨画似乎也松了口气,问道:“前辈,您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看山。”老者道。

    “看山?”墨画环顾四周,有些不解,“这四周荒山枯水,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

    老者摇头,“世间万物,外有表象,内有门道。崇山峻岭,险山恶水,荒山枯水,都是表象,是山形。但山形之下,仍有山势,山势之下,存有地脉。”

    地脉……

    墨画一凛,夸赞道:“老前辈,您懂得真多。”

    “过奖了。”老者淡然道,而后沉思片刻,又道,“不知小友,是何方人士?为何孤身一人,到这荒山野岭来?”

    墨画拱手道:“我是附近一个小宗门的弟子,随师长求学,途径孤山,便进山看看。不成想一时大意,走错了山路,便到了此处,遇到前辈了。”

    老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这么一说,小友与老夫,还真是有缘。”

    “确是有缘,”墨画点了点头,便也盘腿坐了下来,学着老者往远处看了看,可远处只有荒山,也没其他东西。

    墨画收回目光,又转过头,探着脑袋,看向了老者的面前。

    老者面前,是一团泥沙,泥沙之上,画着了几道纹路。

    墨画惊奇道:“老前辈,您是阵师么?”

    老者眉毛一挑,“小兄弟,还懂阵法?”

    墨画腼腆道:“懂一点点。”

    老者来了兴趣,“小兄弟师承何处?”

    “不敢说‘师承’,”墨画谦逊道,“只是从宗门教习处,东鳞西爪,学了些皮毛。”

    老者颔首夸赞道:“如今世人浮夸,爱慕虚名,学了一分却吹成十分。小友宗门出身,能如此谦逊,实在难能可贵。”

    墨画有些不好意思,“前辈谬赞了。”

    而后他又看了眼老者面前,那些泥沙之上的阵纹,更加谦逊地问道:

    “老前辈,这些阵纹,我好像从未见过,宗门也没教过,看起来很深奥,不知有没有什么讲究?”

    老者深深地看了墨画一眼。

    墨画也看着老者,眼神中透着清澈。

    也不知是不是受这股“清澈”的气质影响,老者爱才之心顿起,捋了捋胡须道:

    “相逢便是有缘,今日我便教你一些,便是四大宗八大门,都未必能收录的,秘传的阵道传承。”

    墨画张了张嘴,单纯的脸上,满是震惊。

    老者指着地上的纹路,问墨画:“你能看出,这些是什么阵纹么?”

    墨画琢磨了下,“有点像五行土系阵纹……但又不完全像。”

    老者颔首,“不错,这是地阵。”

    地阵……

    墨画神情一变,这下是真的有些震惊了。

    “前辈,这地阵,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墨画虚心求教道。

    “地阵的门类很多,用途也有很多,”老者道,“但最常见的,还是与这大地有关。”

    老者向前面废弃的矿山一指,“譬如,前面的山里,就埋了很多地阵。”

    墨画心中一动,而后佯装不知,问道:“您的意思是,开采矿山要用到地阵么?”

    “不是。”老者摇头。

    “那是……探测矿脉,要用地阵?”

    “也不是。”

    “那……”墨画皱眉。

    老者神色肃然,沉声道:“是墓葬。”

    墨画喃喃道:“墓葬……”

    “不错,”老者放眼看向远处的群山,语气慨然道,“大地包容万物,不仅包容生者,亦能包容的死者。”

    “人活着的时候,生于大地之上,死了之后,沉眠大地之下。”

    “但活人并不让死者清静。”

    “死人若要清静,便要建墓葬,画阵法。借阵法之力,将墓葬藏于地脉,融于大地,亲和道蕴,得天地的庇护,从而远离活人的因果纠葛。”

    “这类阵法,便是地阵。”

    “地阵……”墨画怔怔出神,而后恍然,有些吃惊道,“您说,前面的山里,埋着地阵,岂不意味着……前面的矿山里,埋着墓葬?”

    老者点头,“不错。”

    “可是……”墨画皱眉,“前面是矿山吧,矿井密布,怎么可能会建有墓葬?”

    “而且,那些山势平平无奇,若建了墓葬,怎么可能一点都看不出来?”

    老者含笑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浮躁的表象之下,藏着深深的门道,外人一无所知,自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内行……”墨画心生嘀咕,小声问道:“前辈,您到底是做什么的?”

    老者轻轻一笑,并不回答。

    墨画神情有些忐忑,便想悄悄起身,可一转身,便发现远处走来了三个人。

    三人个头都不高,身穿布衣,衣服上沾着一些土腥气。

    他们都刻意收敛着气息,但墨画能感知到,这三人清一色,全是金丹,而且灵力的气息,有些古怪。

    墨画便站起了身,拱手道:

    “听前辈一席话,受益匪浅。天色不早了,教习该找我了,晚辈就先走了。”

    老者却摇了摇头,“你走不了了。”

    墨画脸色微变,“前辈,您这是何意?”

    “无缘无故的,你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多东西?”

    “这……不是因为我们有缘么?”

    布衣老者失笑,“小兄弟,你年纪小,我教你一条:行走修界,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修界险恶,你根本不知,跟你说话的,究竟是什么人。”

    “你也根本不知,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就像现在,你也根本不知,我是什么人……”

    布衣老者气息一变,没了一丝和善,脸上也露出如秃鹫一般阴沉的笑容。

    墨画想跑,可转瞬间,三个金丹已经将他团团围住,封死了他逃遁的方向。

    “真有自投罗网的。”

    “我们在外面找了半天,没挑到好货。却不成想,还有自己送上门来的蠢货……”

    “皮先生运气真好……”

    “细皮嫩肉的,修为也不低,品相真不错……”

    墨画神情慌乱,“我……我是宗门子弟,宗门长老就在城里,你们对我下手,不怕得罪长老么?”

    几人不为所动。

    其中一人讥笑道:“孤山城附近,能有什么好宗门?还有,看你这一身灵力,撑死了也就中品灵根,这点资质,能拜入什么好宗门?”

    墨画心里有点不太开心。

    只是,三个金丹,一个筑基巅峰,真交起手来,自己肯定不是对手。

    “先溜走,再喊人来,想办法将这几个贼人抓住,丢进道狱,慢慢折磨,问明白他们的意图……”

    墨画心里渐渐打定了注意,表面上,他还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我只是一个筑基弟子,你们抓了我,也没什么用。”

    墨画神识放开,在寻找着几人的破绽,想着用水影幻身脱身。

    “怎么没用?你可有大用,没有你,我们……”

    “闭嘴,废话什么?先把人抓住。”

    几人正想动手,却被老者拦住了,“慢着,这小鬼细皮嫩肉的,一旦动起手来,伤着了,或失手弄死了,就没用了……”

    “我小心点。”

    “小心点也不行……你这几人,粗手粗脚的。”

    “真麻烦。”

    “废话,供着那东西,讲究可多了,要精气神灵,皮血肉骨,全都完完整整,不能伤了一丝,否则不一定能开门……”

    “这荒山野岭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万一失手弄死了,上哪找第二个?”

    “也是……”

    墨画动作一顿,眉头微微皱起。

    布衣老者便看向墨画,语气和缓了些:

    “小友,你小小年纪,我们也不为难你。这样吧,你老老实实,帮我们一个忙,事成之后,我们放你离开,还会送你一份重礼,包你此生衣食无忧,灵石不愁,修道有成。”

    墨画摇头:“我不信。”

    “小子,你是不是不明白状况……”一人冷笑道,便欲对墨画动手。

    老者以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而后看向墨画,缓缓道:

    “小兄弟,我跟你实话实说,现在这个情况下,你没别的选择……”

    “要么我们现在将你杀了,尸骨丢进矿井,被山妖吃干抹净,你爹娘,你宗门长老,永远都找不到你。”

    “要么,你跟我们走一趟,帮我们一个小忙,事成之后,我保你不死,还给你好处。”

    墨画听到自己的尸骨,要被丢进矿井,脸色一阵苍白,害怕了一阵后,最终似是认了命,问道:

    “你……不骗我?”

    “不骗你。”

    “事成之后,真给我好处?”

    老者转过头,对着其中一个大汉道:“拿点东西出来。”

    大汉微怔,“什么?”

    “从下面挖来的,随便拿个出来。”老者道。

    大汉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从衣袖里摸了摸,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珏,丢给了墨画。

    墨画接过,发现这枚玉珏,呈墨玉色,触手冰凉,还沾着一股湿冷的阴气和死气。

    “这只是零头,你老老实实听话,踏踏实实做事,之后还有更多好处。”老者道。

    墨画这下信了,他将玉珏收下,点头道:“好。”

    老者神情满意,点了点头,而后对旁边的大汉道:“取出一副枷锁,给他铐上。”

    墨画一惊,“为什么要铐我?”

    “你别怕,这是以防万一。”老者道,“你若真听话了,事后再给你解开。”

    “哦……”

    那大汉便取出一副沉重的镣铐,想往墨画身上套。

    墨画眼皮一跳。

    三品镣铐?!

    “不行,这被铐住,铁定逃不掉,生死都在别人手上了……”墨画心念微动,“还是得先逃掉,再见机行事。”

    可还没等他真逃,布衣老者当下便皱眉道:“你用三品镣铐做什么?想累死他?”

    “不是说了么,皮血骨肉,都不能有损伤,他才筑基,给换个二品的。”

    “好。”那大汉道,而后又换了副二品的。

    墨画沉默片刻,便伸出手,乖乖让这群人给铐了起来。

    “走吧。”老者道。

    于是老者在前面带路,一行五人,向着不远处一座废弃的矿井走去。

    矿井四周,有挖出的半新半旧的石屑,还有狭长的鹤嘴凿痕。

    墨画心念一动。

    这些痕迹,与他之前在孤山上所见的,几乎一模一样,这几人看来的确就是那伙盗墓贼了。

    “他们真的在矿山里,找到了墓葬?”

    “他们带着自己,是要下墓?”

    “可为什么非要带着自己?还要求精气神灵,皮血肉骨,完完整整,莫非是……”

    墨画目光微凝。

    接近矿井入口,几人取出灵器,准备开凿什么,可还没动手,其中一个金丹便道:

    “等等,有人!”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转过身,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果然走来了一群人。

    当前一人,是个少年公子,衣着华贵,面容倨傲,且带着怒意。

    此人墨画认得,正是沈庆生。

    在他身后,簇拥着五六个沈家修士。

    而沈庆生隔着老远,便看到了墨画,当即用手一指,尖声道:

    “姓墨的!总算让老子逮到你了,今天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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