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苍烟祭 第十二章 人质

    谢无猗手捧龙凤帖,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让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谢无猗从不惧于面对腥风血雨,可这来自萧惟的第一道关卡却让她犯了难。

    她该怎么骗萧惟?

    还查得了乔椿的案子吗?

    谢府欢欢喜喜的气氛中弥漫着莫名的压抑感,谢无猗嘴上说着不疑萧惟,可她不确定萧惟有没有听到范可庾的话。

    谁能保证他不是想把她抓到身边,再一击毙命呢?

    按流程,谢无猗应该给萧惟回帖。

    “小妹若是拿不定主意写什么,为兄可以代你来回,只不过……”谢暄略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毕竟是回给殿下,还是得你来定夺。”

    谢九娘在决鼻村病了十几年,肯定是不会写字的,谢暄正是怕戳中她的痛处才以让她定夺作为借口,一直在府里等她。

    谢无猗自然明白谢暄的好意,她笑着摇了摇头,拿起回帖走到桌边。可提起笔后,谢无猗却迟疑了。

    是按常理来回“一枝幸附,三生契合”吗?

    不行,且不说谢九娘会写字是个破绽,单是字迹本身就能暴露一个人的性格和潜意识。萧惟的眼睛已经够毒了,她可不想给他留下更多的把柄。

    直到重新蘸了三次墨,谢无猗才下定决心,在回帖上仿照苍烟,画了一只站在花瓣上随时准备飞走的蝴蝶,既全了谢家的礼数,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在飞走之前,她还是巫堇的化身。

    以俞人对巫堇的崇敬程度,萧惟应该知道分寸的吧。

    送走谢暄后,谢无猗叫来阿年,和他说起范府的变故。阿年一开始只是抿嘴安静地听着,后来才提醒道:

    “你可以留意秦楼楚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从官府往日的判决来看,罪眷通常都会被发卖到这种地方,兴许……能找到范兰姝。”

    “好。”

    其实谢无猗刚才就锁定了泽阳几处地点,正打算挨个摸排一遍。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趁花飞渡出去的工夫,谢无猗绕到阿年养兰花的墙角,仔细辨认那上面用石块划出的猫眼标记,看痕迹应该就是她早上出门前留下的。谢无猗快步走回房间,从包袱里翻出一张纸掩在袖中,悄悄从后门出了府。

    纪氏当铺是泽阳最有名的一家当铺,谢无猗进来后也不客气,直接把字据和赎金拍在柜台上,对着瘦小的鹰钩鼻伙计说自己来赎东西。伙计一看那张字据,便把她请到后面库房。

    “谢姑娘呀,在下可等你好久了。”当铺老板纪离珠满脸堆着笑迎出来,张着一双肥胖油腻充满药味的手就要来拍谢无猗的肩膀。

    谢无猗沉着脸侧身闪开,“我来赎我的猫睛戒指。”

    纪离珠身体不太好,每说两句话就要深呼吸几次才能继续,“谢姑娘,当初说好了我们帮你查案,你的戒指是用来表示诚意的,”他腆着圆乎乎的脸凑到谢无猗身边,眼看就要贴上去,“怎么,现在就想收回定金——反悔了?”

    这次,谢无猗强忍恶心没有动。诚然,纪离珠的确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范可庾的消息,指引她先去决鼻村再回泽阳。军粮押运一案,她两眼一抹黑,纪离珠手中的线索却远超她的想象。

    谢无猗知道,对于纪离珠来说,能来做交易,戒指本身不重要,一定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这样东西,得由她来出面。

    她不是至善至贤的好人,只要不违背原则,她当然可以被他们利用。

    实在不愿,等查明了乔椿的案子,她就离开泽阳。到时天高海阔,她便是潇洒翩跹的蝴蝶,自由翱翔的鸾鸟,谁又能拿她怎么办?

    “纪老板的恩德我从未敢忘,”谢无猗垂下双眼,竭力忍住胃里的翻滚,“只不过那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纪老板若当初不想让我赎回就不会开字据了。”

    其实猫睛戒指并不是花弥唯一留下的东西,当初谢无猗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她急于赎回,不光是因为字据快到期了,更是想对纪离珠抛个弱点,混淆视听。

    ——关心则乱强装镇定的她,没什么本事。

    见谢无猗一语道破,纪离珠赞赏地点了点头,他捏起那枚猫睛戒指,却并不给她。

    谢无猗立即明白了纪离珠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这是她仅存的积蓄,不料纪离珠却把银票推了回来。

    “谢姑娘误会了,我们不是怀疑你的诚意,你按字据赎东西天经地义。在下只是在想该怎么组织语言——”纪离珠故意拉着长音,“得留心你未来的夫君啊。”

    挑拨离间?还是他要对萧惟做什么?

    谢无猗暗中思忖,脸上却并未表露半分,反而顺着纪离珠的意思道:“纪老板在府上留了记号,不就是在等我来吗?我们都是爽快人,说吧,要我怎么做?”

    纪离珠不禁大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喘起来。待好不容易稳定气息,他才摸了摸谢无猗的头发,用无比亲昵慈爱的语气提醒她。

    “谢姑娘太着急了,这么着急可是要坏事的。”

    很好,他信了。

    逼仄的库房里空气稀薄,谢无猗自己呼吸都有些憋闷,更别说纪离珠了,她都怕他哪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死在这里。

    虽然死了更好,但就算是再厌恶这个人,她也不好现在翻脸。谢无猗直视纪离珠,向他露出防备疏离的笑容,提醒他不要干涉太多。

    “好好跟着你的夫君,事情自然会有进展的。”纪离珠恍若未见,手在谢无猗的头顶不停地抚摸,“等真相大白那天,在下自然有需要谢姑娘另付的报酬。”

    谢无猗动了动手指,沉声道:“不危害大俞我才做。”

    纪离珠捂着胸口笑得前仰后合,诡异的笑声在库房里回旋萦绕,“当然不会危害大俞了,谢姑娘把在下当成什么人了?”

    他捏住大拇指和食指,任戒指在上面滚来滚去,“只不过是一点点小生意,需要谢姑娘帮帮忙罢了。”

    谢无猗取过戒指戴在手上,“那样最好。”

    刚要告辞,纪离珠忽然又叫住了她。他款步绕到身后,张臂轻轻环住谢无猗的身体,犹如一条准备将她囫囵吞食的蟒蛇。谢无猗不觉汗毛倒竖,她眼中锋芒乍现,左手中指已经虚按在苍烟上。

    但转瞬,谢无猗便明白了刚才纪离珠提起萧惟的目的。对萧惟有所防备,才不会对他说起他们二人的合作,更不会说起他对自己做的这些过分的举动。

    小人。

    “谢姑娘,一份新婚礼物还请笑纳。”纪离珠湿热的气息从耳后扑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危险,“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说完,他便放开了谢无猗。

    谢无猗骤然松下一口气,左手也舒展开来。虽然并不明白纪离珠念这首诗的意思,但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

    回到谢府,谢无猗立刻烧了洗澡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洗了三遍。

    好不容易暂时除去满腹恶心,被她派去探查兵部的花飞渡也回来了。

    谢无猗想过,按说运送图经过层层审批,兵部令史是兵部尚书褚余风的得意门生,图纸有问题这事褚余风不太可能不知情。范可庾的口供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既然要找突破口,就得先搅和一下兵部了。

    果然,花飞渡说兵部如铁桶一般,即便是在皇城之内也太严格了些,她留意偷听了来往官员的议论,说这正是褚余风打着保密的旗号一手安排的。

    “兵部有一间单独的小室,以往的兵部尚书都在这里议事。”花飞渡手沾茶水,大致画出兵部和褚府周围的布局,“我又在外面打听,就连百姓都知道褚尚书这几年对公务堪称痴迷,驭下极其严格,但生活作风却稀松粗犷,经常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吃住都在兵部。”

    不仅如此,原本给褚余风办公议事的小室堆满文书,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兵部但凡有事都要在外间讨论。

    “这不正常。”谢无猗一边擦头发一边道,“如果他工作认真到连家都顾不上,图纸就不可能出错。”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掩盖什么。

    花飞渡十分赞同谢无猗的话,她摇着手指道:“而且很巧的是,他今晚就准备回家给一名小妾庆祝生辰。”

    谢无猗放松身体,不觉露出一丝“天命顾我”的微笑。

    自从萧惟送来聘礼,下人愈发恭敬,谢无猗出入自己的宅院也方便多了。晚间,她和花飞渡算准时间,蹲伏在褚府外。

    待花飞渡在褚府花园里闹出动静,吸引住褚余风和府内侍卫的注意力后,谢无猗便以夜色为掩,轻松溜进褚余风的书房。

    她的判断不错。相比于花飞渡的描述,褚余风的书房可整洁多了,文书古籍都分类摆放,就连砚台笔墨都纤尘不染,也不知该说他在家里懒得伪装还是褚夫人过于勤劳贤惠。

    一个一个书柜摸过去,谢无猗刚翻动两卷书册,书房的门窗便一下子落了锁。谢无猗一惊,忙闪身藏在书柜后面,听得褚余风在院中大喊中计了。

    “来人,拿火把!”

    侍卫急促且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转瞬间包围了整个书房。谢无猗眯起眼睛,现在肯定来不及逃,看来是花飞渡白天打听消息时被有心人察觉了。

    谢无猗弯起嘴角,还挺警觉,这么果断地烧书房,看来这里很干净啊。

    她拈起苍烟,迅速判断最好的突围方向。

    褚府侍卫整装待发,准备开始点火。谢无猗矮身蹲在房梁上,计划等浓烟烧起来就破瓦逃出。晚上黑灯瞎火的,谁还能抓得到她?

    她放缓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正自戒备,忽然,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褚大人,别来无恙啊!”

    萧惟?

    谢无猗当即皱起眉,他来干什么?

    “本王刚去赴酒……局,卢相说……他要邛川战后的抚恤名册,你……赶紧给我!”萧惟连连打嗝,听这声音他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萧惟口中的卢相正是朝堂上一手遮天的大俞权相,谢无猗还没想明白他要名册的缘由,就听萧惟嗤嗤笑道:

    “咦……怎么这么多火啊?是准备……欢迎本王吗?”

    “殿下醉了,臣扶您醒醒酒。”褚余风耐着性子回话,即使隔着一道墙谢无猗也能听出他的不悦,“殿下要的名册在兵部,不在臣家里。”

    谢无猗心念一动,立即收好苍烟,悄无声息地落在门边,右手背在身后。

    “你……骗人!”萧惟干笑几声,毫无形象地靠在褚余风身上,“卢相跟本王……说了,你把名册带回家了,你……给本王……找出……来!你不找,本王……自己来!”

    说罢,萧惟不顾褚余风的拦阻,踉踉跄跄地推开他。毕竟是燕王,褚府的下人哪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他强闯书房。门锁不知何时被割断了,萧惟脚下不稳,一头向前栽倒。

    电光石火间,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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