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汇聚在谢无猗身上,卢皇后微微一笑,同意了她的请求。
谢无猗提裙走上前,暗自庆幸她今夜是随萧惟一起着急进宫,因此并未经历搜身,不然她的苍烟恐怕就带不进来了。
她忽然一愣,对啊,刚才萧惟要……的时候,她其实可以用苍烟招待他的。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谢无猗扶淑妃坐起,左手翻出苍烟,另一只手放在淑妃额头,口中念着巫堇的祷词。
或许正是谢无猗在念诵,听着她的声音,萧惟的心亦渐次安稳。
祷词念毕,淑妃的抽搐果然停了下来,面色也好看了不少。萧惟大步上前,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把谢无猗护在身后,侧头悄问道:
“是什么病?”
谢无猗心里有个想法,但恐牵连太广,她不敢当众说出来,只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萧惟立即会意,不再细问。
寝殿外间,卢皇后见淑妃病情不再凶险,也松了一口气,略坐坐就离开了。
御医里里外外忙活一阵,淑妃终于苏醒过来。她见萧筠和萧惟夫妇都围在身边,谢无猗连妆都没来得及洗去,便支撑着坐起身,朝谢无猗招了招手,让她靠近一些。
“好孩子,让你们担心了。”淑妃和蔼地拉过谢无猗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阿衡没少跟本宫提起你,本宫一见你就喜欢。”
萧惟表字林衡,取“林中秀木,三思而衡”之意,阿衡是他的乳名。谢无猗觉出萧惟的动作有些僵硬,无奈淑妃正握着自己的手说话,她也不好抬头去看。
只听淑妃喘了几次,又道:“本宫身体弱,你可得好好陪阿衡走下去啊。阿衡心里有你,他从皇陵回来,本宫要议亲,他想也没想就说了你的名字。如今本宫看着你们成家,也能放心地走了……”
他心里有你?
这句轰雷掣电的话,让原本沉浸在温情里的谢无猗和萧筠俱是一震,难道这门亲事不是皇帝和淑妃的意思,而是萧惟的主意?
谢无猗讶异地望向萧惟,他早已欲哭无泪,直接避开谢无猗和萧筠探寻的目光,俯身给淑妃顺起了背。
“母妃……”萧惟苦着脸,连眼睛都不敢抬,“能不能给儿子留点面子?”
“怎么没给你留面子?”淑妃掩口嗔道,“我告诉你,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嫁给你,你要是敢对她不好,再成天和祝家那小子瞎混,你父皇还会罚你去皇陵跪着——”
萧惟如坐针毡,忍不住打断淑妃的话,“好了好了,母妃……我们都累了,要睡觉了!”
毕竟情况刚刚好转,淑妃还不是特别清醒,萧惟忙叫叶娘上前服侍。眼见淑妃把他的小秘密透了个底儿掉,萧惟转过身,正不知该怎么在谢无猗面前掩饰过去,就听萧筠开口道:
“你跟我来一下。”
萧惟如遇大赦,也不顾萧筠素来严厉,屁颠屁颠跟着她走出殿门。
啪——
一个巴掌落在萧惟脸上。
萧筠贵为公主,从不动手打人,如今看来她着实是气急了。萧惟敛息屏气站着,半个字都不敢回。
“萧惟你真是出息了,私逃皇陵,私相授受,皇家颜面还要不要了?”萧筠咬牙低声道,“父皇说你心性不定喜怒无常,你觉得是在夸你吗?”
原来是为这个。
萧惟舒展开双肩,不顾火辣辣的脸,随口哼了一声,“长姐孤儿寡母的就不伤皇家颜面吗?说白了,长姐只是对谢家成见太深,若弟弟娶的是别人家的女子,你就不会这么生气了吧?”
萧筠一怔,没想到萧惟竟敢直接顶回来。
德妃去世得早,萧筠本就是由和她关系好的淑妃抚养大的,叶娘也是德妃娘家送进宫的乳母,因此萧筠处处照顾淑妃和萧惟。皇帝和卢皇后的大公主夭折,萧筠便以长女身份操持宗室事务,在前朝后宫都颇受拥戴。
萧筠守寡多年,如今只带着女儿生活。卢皇后和后宫嫔妃都很喜欢这对母女,都想着让萧筠日后再配一个门当户对的驸马。如今萧惟迎娶正妃,居然选了个久病初愈的谢家庶女,于他自身并无助益不说,还会影响皇帝的全盘部署,萧筠这才十分生气,甚至连贺礼都是淑妃以添妆之名代送的。
二人的争执清楚地落在谢无猗耳中,她叹了口气,忙走出来请萧筠息怒。
萧筠虽然看不上谢无猗,但也不好当面发作,便问道:“燕王妃是巫女?”
谢无猗不解其意,点头答是。
“既然这样,母妃以后还会发病吗?”萧筠冷眼看着谢无猗,加重了口吻道,“本宫挂心,却也难知天意,不过巫女应该有办法吧?”
萧惟拦在前面,刚想代为答话,谢无猗早已组织好语言。她知道自己影响了萧惟的前途,萧筠正在气头上,说话难免重些。
“回公主,”谢无猗毕恭毕敬地屈膝行礼,“母妃贤善,膝下又有公主和殿下,必能逢凶化吉,终生喜乐。”
萧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无猗,心道果然是个能说会道的狐媚子,怪不得能让萧惟不顾皇家礼数为她神魂颠倒。她没再说什么,撇开两人进去看顾淑妃了。
待萧筠一走,萧惟立即低声和谢无猗解释起来,“长姐脾气大,她不是有心的……”
谢无猗想着淑妃的病,自然不会生气,再说萧筠原也没说错。
京中世家众多,无论是乔蔚还是谢无猗都配不上他。
折腾了大半夜,淑妃让叶娘安排萧惟和谢无猗在宫里住下,并赐酒赐茶以示宽慰。
萧惟看了一眼酒壶,转而端着茶杯靠在床边,问起了淑妃的病。
“我觉得不像是病,”谢无猗一边卸妆一边认真地回答,“反而像是中了蛊。”
中蛊?
萧惟手中茶杯一抖,就听谢无猗接着道:“说白了就是一种特殊的毒,一旦受到某种刺激就会发作。声音,画面,痛觉刺激都有可能,这需要分清楚是什么蛊才能解。”
以谢无猗闯荡江湖多年的经验,她做出这样的判断应当可信。淑妃发病,萧惟本就心急,再说谢无猗说这些也是为他好,因此萧惟便没有点破谢九娘久病在床还能见多识广的破绽。
等喝光了一整杯茶,萧惟才又问:“那为什么你念了那篇祭词她就好些了?”
许是白天忙婚事,晚上还被淑妃吓到,萧惟忽然觉得头晕起来,身上也隐隐发燥。他用力锤着头,在重重幻象中仔细辨别谢无猗的声音。
“母妃深信巫堇,或许可以用她心底的信念暂时压制蛊毒吧。”
谢无猗低下头,语中含着两分笑意。看着她不施脂粉的侧脸,修长的脖颈,还有顺着衣领蜿蜒垂落的发丝,萧惟心口一热。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翻身把谢无猗压在身下。
谢无猗刚要惊呼,就被萧惟深沉又炽热的三个字堵了回去。
“我不信。”
谢无猗稳住心绪,她刚刚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萧惟竟然当真了,忙示弱着笑道:“殿下,我只是看母妃躺着呼吸实在不畅,胸口像被堵住了,可以试试靠坐而已。至于中蛊……我只是直觉,还没有确凿的……”
其实那并不是谢无猗的直觉。游历三国见得多了,人是生病还是中毒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更何况不确定的事她也根本不会宣之于口。
然而“证据”二字尚未说出,萧惟的脸已经凑了上来,目光渐次迷离。
粗重的呼吸扑在唇边,萧惟的鼻尖就抵在她的颧骨上。谢无猗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滚烫如火,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她心下一抖,抬手就要去试他的额头。不料谢无猗还没碰到萧惟,手腕便被他粗暴地拉开,死死按在床上。
“别动!”
居然在茶水里下药,您真是我亲生的妈啊!
萧惟又气又急,他根本控制不了满脑袋荒唐的念头和冲动,只能把头埋在谢无猗的肩窝里,费力地从牙关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苍烟……帮帮我……”
谢无猗知道萧惟是想让她用苍烟迷晕他,可这种药……不发散出来真的可以吗?
她尚在犹豫,萧惟已开始不停地催促。
“快点……我不想自己揍自己……”
谢无猗无法,只好左手翻出苍烟,对着萧惟的脸晃了一下。萧惟喘了几息之后便放开她,张着手脚躺在床上。
帮萧惟盖好被子后,谢无猗推开对面的窗,想让寝殿里凉快一些。
她看向昏睡中的萧惟,乔椿去世不满三年,她确实不该成婚圆房,她在守自己的孝道。但眼看萧惟难受成这样还强忍着不碰她,谢无猗忽然觉得他是否别有用心都不重要了。
他不戳破那层窗纸,最起码是顾着她的感受。
如此看来,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年郎似乎也没怎么变。
谢无猗心里不免升起一片温软,可乔椿的案子没有进展,又添了淑妃蛊毒的事,她整个人都疲累不堪。谢无猗倚窗望向外面,夜空澄碧如洗,明月高悬。
她伸出手,想去摘星空里的光亮。可当看到自己左手上的伤痕时,谢无猗的眸色又暗了下来。
麓州观音庙里她没有发觉自己中针,不是疏忽大意,而是她患有一种病,天生对冷热不敏感,彻底发病后会造成触觉迟钝。
谢无猗出生后不久,乔椿就发现了她的病症,正因如此他才会允许花飞渡带着谢无猗访遍世间山水,顺路求医问药。没想到治病的方法没找到,谢无猗自己倒成了半个大夫,一般的生病中毒都不在话下。
她和乔椿约定,及笄时一定要办一场盛大的仪式。可就在她即将满十五岁,准备从邻国大鄢返回泽阳时,乔椿突然说两国起了战事,让她先找安全的地方避一避,于是谢无猗只能在异国的雪山下由花飞渡完成了及笄礼。
虽然没能亲自参与,乔椿还是按时寄给她一张精致的花笺,上面题写着两个刚劲有力的大字:
九猗。
九天乔木,蔚然成猗。
这是乔椿为她取的字,承载着他的无限期许。
然而自那次离开家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曾有人告诉谢无猗,她活不到十八岁,可谢无猗偏偏不信,于是她拼命抗争,拼命想证明自己一定可以。
一步又一步,如今,距离她的十八岁,仅剩数月之遥。
谢无猗眼中滚烫,把手伸得更高些,就像探入父母的怀抱,握住他们的手。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已经失态太多次了,仿佛积累了两年多的委屈痛苦悉数爆发。
可在这无人处,她根本忍不住奔流而下的情感。
爹,娘,你们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可我却守着最不该成为我夫君的人。
这条路看不到尽头,哪怕有花娘,我还是有点累了。
一袭冷风吹过,像是在冥冥之中给她回应,给她包容,也给她指引。
“巫堇的蝴蝶不只有一个茧,如果这个茧碎了,就换下一个。”
千千万万次破茧,方能成就一枚苍烟。
自怨自艾是没用的,她可以停下脚步伤感一时,但最重要的是醒过来继续往前走,因为她是谢无猗。
乔椿在等她,三百将士也还在等她。
余音未了,那只蝴蝶一闪一闪,盈然照亮蜿蜒的前路。
谢无猗收紧领口,护住无数次坚定下来的信念,眼中清若寒潭。(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