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管砸在谢无猗的后背,本就被魏娘子刺伤的肩膀疼痛难忍,她睁大眼睛,在浊水激流中不停地搜寻萧惟的身影。
一浪打过来,萧惟艰难地冒出头,又马上消失了。
谢无猗收回刀,左手扯住软绵绵的魏娘子,将缠在早已脱力的右手上的腰带放出。腰带顺着浪涛勉强伸展开来,须臾,腰带那头一紧。
“抓紧!”
谢无猗大喜,能用力说明萧惟还有意识。谢无猗本已接近极限,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坚持了,可现在萧惟还在!
对,她要把他带出去,安然无恙地带出去!
心中希望的火种因他重新燃烧,谢无猗借着腰带的力量靠近萧惟,终于抓住了他的手。
然而,她只高兴了不到一息。
下一刻,谢无猗的右臂袭上剧烈的酸麻,泉水的温度,萧惟的温度,全都消失了。水光与血光齐齐迸射,缇江幽远的话语像神谕一样再次落入耳中:
“你得多注意,尤其是要离水远一点。”
日月沉……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在紧要关头给她致命一击!
或许,那所谓的白色巨龙就是白无常的化身,随时准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吞噬她的生命。
真是……命定的诅咒啊。
眼前的景象有些失真,谢无猗张了张口,可立即被水呛住,身体失去了控制力。好在萧惟紧紧揽住谢无猗,帮她拖住了魏娘子。
三人顺着水流上下起伏,谢无猗狠咬舌尖,希冀疼痛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强忍满口腥咸,换左手接过腰带,勾住旁边一根石柱稳住身形。萧惟立即会意,在腰带伸直之时旋身纵跃,带着谢无猗和魏娘子飞出了激流。
这一转不要紧,本就摇摇欲坠的石柱撑不住三个人的重量,霎时间被拦腰折断。头顶的巨石坠落,谢无猗狠命扑向萧惟,把他推到了石壁上的一处凹陷里。
她打了几个滚撞在石壁边,头顶的翙文簪脱落,发出“叮”的一声响。巨石挡住了外面的洪水,也把他们困在了一个逼仄的小山洞中。
刚才的动作太猛,再加上她在水中一直用身体保护萧惟,好像伤到了筋骨,谢无猗无力地瘫倒在地,浑身每一处都在痛,怎么都爬不起来。另一边,萧惟挣扎起身,先用身上的绳子捆紧魏娘子,而后手脚并用地爬到谢无猗旁边。
“小猗,小猗!”
萧惟抱着谢无猗哑声呼唤,谢无猗的白衣几乎被血染透,裸露在外的皮肤遍布伤口,每一道痕迹都如利刃刺在他心里。
谢无猗抬起左臂,缓慢地勾住萧惟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臂弯里。
萧惟的身体僵硬了。
这是谢无猗第一次主动抱他,可萧惟却能明显感到她在发抖。他忙拨开谢无猗额前凌乱的头发,脱下同样湿透的外衣裹在她身上,只求能缓解她的战栗。
晕眩中,谢无猗朦朦胧胧地想,要是她的披风在就好了。
可惜山被她炸塌了,大概这就是世事两难全吧。
她要毁掉二狼山的机关,总得付出点代价。
谢无猗面色变了又变,猛地咳出一口血。暗红的淤血顺着下巴流到锁骨上,随之一同落下的,还有萧惟的眼泪。
“舒服多了……”谢无猗喃喃,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殿下别哭啊……眼泪是咸的,疼……”
萧惟立刻听话地憋回眼泪,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擦去谢无猗脸上的血和泥沙,“你怎么样?那个老东西有没有伤到你?”
谢无猗摇摇头,缓了一阵,她便从萧惟怀中坐起,恢复了冷淡的姿态。除了面色苍白,她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反正三个人都是落汤鸡,谁也别嘲笑谁。
谢无猗望向宛如断线傀儡的“老东西”,眼神意味深长。
萧惟刚才叫他什么?魏廷桢?这就是他的名字吗?
她刚要发问,萧惟的目光却移向谢无猗的衣领,他这才发现除了伤痕,她的肩上竟有许多淤青。
他的脑子嗡嗡直响,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
萧惟沉下脸,控制不住的怒意从他身上析出,混着满身泥水滴滴答答地滚到魏娘子身前。萧惟拔出瑶光就向魏娘子刺去,谢无猗忙拢上外衣拦住他,“殿下,他没得逞,真的没有!”
一听这话,萧惟更加怒不可遏。他下手愈快,一剑刺穿魏娘子的锁骨,魏娘子受不了剧痛,厉声叫了出来。
萧惟抽出细剑,再次刺向魏娘子的心脏。而这一次,谢无猗眼疾手快地握住萧惟的手,在他耳边低低道:
“他知道红鹰。”
萧惟一怔,想到谢无猗明明有能力制服魏娘子却迟迟没有动手,看来也是为这个。萧惟狠瞪了魏娘子一眼,悻悻地收回瑶光,强压下怒火。
便宜他了!
“魏廷桢,前任虞部郎中魏廷樟的弟弟,族中行八。本王说得不错吧?”
虞部隶属工部,专管山泽薪炭之事。当年萧筠出征时,魏廷樟因提出路途崎岖不适宜运送补给,延误了萧筠在北境的战机,被先帝一怒之下流放,也因此断送了魏氏族人的前途。
魏娘子面如土色,眼下也无从抵赖,只得忍着疼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来解释吧。”谢无猗一面按揉着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右臂,一面轻声道,“你第一次见我走下高台时,有习惯性掀袍的动作,而且走路的每一步步幅相当,我不信平民或草莽出身会这般注重规矩礼仪,那时我就猜你曾被好好教养,或许是个世家子弟。”
当然,谢无猗也曾怀疑这只是魏娘子的怪癖。毕竟她在江湖上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有人走路必须先迈右脚,有人切菜时必须把肉和菜切成一样的大小,还有人摆放书册时必须把书和书阁错开特定的角度。
“晚上,我对你说要喝酒,你因桑子鱼的事神思恍惚,把酒递给我之前用手点出来一滴。”谢无猗说到这里,只见魏娘子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寸,“第一滴酒敬天地的习俗除了皇族世家,遵守的人不多了。因此,我判断你是泽阳人,或者至少在泽阳生活过,参加过宴会。”
谢无猗稍缓了缓心神,虽然吐出了淤血,但她刚才在激流里受了不少伤,精力还有些不济。萧惟见状,双臂再次收紧了些,紧紧贴住她冰凉的额头。
“后来,我说我是巫女,你却嗤之以鼻,还说出‘日月山泽自有行走,岂人力能知能改’这种话,我便确认了你的身份。”
谢无猗对着萧惟眨了眨眼。大婚那夜,两人互相试探,萧惟为了安抚她曾说除了以这句话为家训的虞部老古董,在大俞没人敢对巫女不敬。
当时萧惟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竟然助谢无猗破解了谜团。
魏娘子和虞部有关。
萧惟牵起一个苦涩的笑容,谢无猗越是聪明,他越是觉得心酸。他稍侧过脸,背对魏娘子的左眼默然留下一滴眼泪,洇在谢无猗的长发里。
“看看你的二狼山吧,连通机关的总控,倒吸涯河地下水的水管,反射琉璃坡地势的铜镜,若不是有天天和山水工程打交道的家学渊源,你做得出这些东西吗?”
谢无猗每说一句,魏娘子的眼神都灰暗一分,到最后已然成了一片死寂。
“最重要的一点,你实在是太重视‘八’这个数字了。”谢无猗轻叹一声,“二狼山的机关有八道,山洞中的水管有八条,就连佛手盆景都只有八个枝丫,这是你的怪癖不假,但换句话说,也是你的执念。”
魏娘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无猗,他太小看这个女人了。
明明已经狼狈不堪,说起话来却那么耀眼,耀眼到令人嫉妒,厌恶。
他撇开头,犹自不服,“就算你猜出来,你也绝无可能把消息传给燕王。”
“你确定吗?”
懒懒的嗓音让魏娘子心中一格,就见萧惟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扔到他面前。看着皱皱巴巴的香囊,魏娘子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他随勒索信送出的香囊。
可他分明检查过,香囊没问题啊!
“琉璃石子和三角形代表琉璃坡,曲线代表涯河,‘米’字代表水管机关,圆圈代表高台上的温泉池,‘八’字代表山洞里好几处与之相关的异常。”萧惟爱怜地蹭了蹭谢无猗的鬓发,“小猗,我说得对吗?”
谢无猗抬头看向萧惟的眼睛,呼吸渐渐加快,“你都看出来了……”
“那是自然,就算不懂的在进洞见到你时也懂了,”萧惟的指尖轻轻刮过谢无猗的鼻尖,“为夫的表现不赖吧?”
魏娘子看着眼神粘在对方身上分也分不开的两人,不禁思考谢无猗一直被绑着手,她是什么时候偷到琉璃石子的?
很快,魏娘子有了答案。
就是在他逼迫谢无猗沐浴时。
深深的挫败感攫住心头,魏娘子冷哼道:“狼狈为奸!”
“彼此彼此,”萧惟对魏娘子绽开一个亲昵又挑衅的笑,“魏廷桢,你最不该上的当就是让桑琛送税粮出去。”
魏娘子呼吸一紧,桑琛一直在他和阿骨的监视下,谢无猗不可能动手脚!
桑琛胆小藏不住事,有魏娘子盯着,正常情况下谢无猗自然没机会告诉他。不过魏娘子太忌惮谢无猗了,导致他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就在桑琛最后一次从身边走过时,谢无猗低声快速说了“虞部”和“八”两个词。
“虞部?八?”
半个时辰前,萧惟对着跪在面前哆哆嗦嗦的桑琛,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先留他一条命。
“她还说了什么?”
桑琛想了想道:“对了,王妃一直盯着魏娘子座旁的一个佛手盆景,那个盆景很大,有八个枝丫……”
佛手,八个枝丫。
谢无猗会抓住每一次机会,她的消息一定有用。萧惟忙问道:“魏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殿下,他是个壮汉,年纪看上去不大,也就三十来岁……”
这消息没什么用啊。
萧惟暗暗思索,佛手,佛,释迦摩尼……
“世家”?
他心念一动,挥手叫来身边一个默不作声的黑衣人。那是萧豫拨给他的玉蛟令,名为保护实则监视,萧惟在出发来二狼山时将他唤了出来。不过萧惟也不在乎,谢无猗还陷在山里,萧豫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他为了兄友弟恭的名声也不会杀自己。
“锡来,朝中虞部近二十年来有没有家中排行为八的世族官员,或者家中有亲近兄弟排行为八的?”
锡来博闻强记,当场面无表情地回道:“前任虞部郎中魏廷樟,家中行三,天武十九年被流放。魏氏子弟不多,长子次子四子夭折,三子魏廷樟,五子魏廷松,六子魏廷柏,七子魏廷楠,八子魏廷桢……”
萧惟朝面如死灰的魏娘子挑挑眉,“怎么样,本来本王是想用这条消息换王妃的,可惜你不肯,非要同归于尽呀。”
骗子,都是骗子!
不过他是谁都无所谓了,反正他们一样会死在这里。
魏娘子咬紧牙关,嘴硬道:“我说过,机关总控被我毁掉了,你的王妃也被我下了毒,现在只吊着最后一口气,我真不知道你们能怎么走出二狼山!”
萧惟的脸色果然变了,他看着谢无猗苍白的面孔,嘴唇微微翕动。魏娘子对萧惟的反应十分满意,不顾伤痛和绝望,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你听他胡说……”
谢无猗虚弱地笑笑,可这带着隐约嗔意的笑容映在萧惟眼底,却似遗言一般。谢无猗扶着萧惟的手站起身,慢慢却稳稳地走到魏娘子面前,从腕上解下一物。
“你没想过这根腰带是怎么回到我手里的吗?”
魏娘子的笑声顿时噎在了喉咙里。(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