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逐鹿

    自萧豫下了圣旨后,萧惟等人便整日待在登闻院查阅资料。案情步入正轨,谢无猗能做的有限,便经常代萧惟进宫去陪淑太妃说话。

    这日,谢无猗从宫里出来,马车在宫门口停了一瞬才继续行驶。谢无猗掀开车帘,发现赶车的人从春泥变成了落照。她料到是萧筠有话要对自己说,便任由落照引路。

    一路行至城东的某处院落,谢无猗抬起头,见牌匾上书“藏峰”二字,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萧筠的私院。

    谢无猗微皱起眉,下意识地握住左手小臂。

    萧筠这时候要见她,大约没什么好事。

    余光瞥去,藏峰院中怪石累累,危峰兀立,硬朗的线条勾勒出千万种形状,顿显肃杀之气。一如驰骋沙场的萧筠,锋利而张扬。

    转过一处比人还高的山石,映入眼帘的是栅栏围起的场院,几只鹿正在其中悠闲地散步嬉戏。萧筠身着窄袖长袍,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嘉慧太子喜欢建宫苑,这个院子就是他为本宫修建的。”萧筠知道谢无猗就在身后,她并没回头,只望着昂首优雅的鹿淡淡道,“本宫小时候就喜欢养鹿,如今澄儿喜欢画鹿,这里有我们母女很多美好的回忆。”

    当初萧筠守寡,先帝为她的女儿赐名萧澄,封清河郡主。萧筠偶尔会在亲近之人面前提起女儿,而对她的驸马却是讳莫如深。

    不过人人都有私隐,谢无猗也无意窥探萧筠的内心。她安静地听萧筠讲述藏峰院的来历,得知这里的每块石头每株花木都是萧筠亲自设计,而萧爻对他这位妹妹也十分宠爱,尽力满足了她的要求。

    这些事谢无猗听萧惟提起过多次。每当念起大哥,不比其他有利益冲突的兄长,萧惟眼中总是满溢纯粹的崇敬。

    或许身为年龄最小的庶子,是萧惟最不幸也最幸运的际遇。

    听完萧筠的介绍,谢无猗仍摸不准她的用意。默了片刻,谢无猗只好走到萧筠身旁,赔笑道:“嘉慧太子仁善,殿下也总说他谦和有礼,爱护兄弟姊妹。”

    萧筠搭在栅栏上的手倏地收紧,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莫名的狠戾。不过她很快遮掩过去,要不是谢无猗观察敏锐,也根本发现不了这短暂的异常。萧筠把手中的弓递给谢无猗,温和道:“选一只吧,射中了送给你烤肉吃。”

    她放在心尖上的鹿,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要送人烤了吃?

    谢无猗忐忑地接过弓,萧筠觉出她的犹豫,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这里没有别人,本宫只是想谢你救了六弟。”

    人人都道高阳长公主不怒自威,谢无猗也算领教过几次。她推脱不过,只好随便瞄准一只小鹿,将弓拉满。

    冷不防地,一个念头从谢无猗心头浮起,恍若朝阳照彻幽冥山谷,令人陡然生畏。

    逐鹿。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萧筠现在毫不遮掩地和萧豫站在一起,这会不会是她的试探?

    今日若她这一箭射出去,是否就表明萧惟有逐鹿之心?

    谢无猗的手脚刹那间变得冰凉,她忙收起弓,道了声“不敢”。萧筠的笑容里涌现出一丝怀念,她侧身靠在栅栏上,抬手遮住刺目的日光。

    “弟妹,你这个样子真像你兄长……”萧筠半眯眼睛,朱唇边漾起两个好看的梨涡,“当年他也是站在这里,对本宫说——‘不敢’。”

    谢无猗自然还记得萧筠和谢暄的旧事,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干笑。

    敢直接把皇室私密宣之于口,萧筠倒是没拿她当外人,只不过这话如今听来,更像是隐晦的警告。

    ——萧惟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

    相比于不知道该把弓放在哪里好的谢无猗,萧筠笑得十分坦然,“六弟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本宫马上要嫁给建安侯,估计也是最后一次跟你聊聊他了。放心,本宫不会为难他,陛下也不会为难你们。”

    如果只是在出嫁前谈些往事,倒像是谢无猗多心了。

    还没等谢无猗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她就看见场院中一个小太监马上就要被追逐跳跃的鹿踩到。来不及多想,谢无猗搭弓举箭,一箭射穿鹿头。小鹿挣扎跳起,进而转了方向,堪堪避开小太监的身体。

    谢无猗垂下眼睫,心怦怦直跳。萧筠却没有斥责的意思,挥手让人把那只当场毙命的鹿抬过来。她蹲下身,轻摸了摸它的头,“处理一下,送到王妃的马车里。”

    待众人退开,萧筠负手看着谢无猗道:“弟妹箭法超群,出手果断,若真比试起来,本宫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但你要记住,雷厉风行未必是好事。”

    谢无猗听萧筠话里有话,反倒放下心来。和以“逐鹿”试探相较,她还是更喜欢萧筠这样敲打自己。

    “澄儿喜欢鹿,在她眼中,一只鹿就是最珍贵的东西,小太监并不算什么。可对于别人来说,一只鹿很明显没有一个人的性命重要,哪怕那人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奴婢。”

    萧筠随手抽出一支漂亮的羽箭,直比空中的骄阳。

    指尖微动,箭杆随之发出嗡鸣之声,无瑕的银色照在萧筠眼底,格外光亮。

    “换句话说,有人在乎名声,有人在乎金钱,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都不同。”萧筠转向谢无猗,语气变得严肃,“而身在皇室,必须站在高处才能掌控全局。你要离得远才能看得清,否则只会永远局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谢无猗细细品味萧筠的话,她知道萧惟最近除了调查登闻鼓案,还在暗中为曹若水的事奔波。谢无猗当然明白,对于萧豫来说,无论是刘氏还是曹若水,都没有朝局安稳重要。

    萧筠今日就是萧豫的说客。

    “六弟最近不常回府,那就由本宫来告知你。”萧筠四下看了看,才继续道,“陵州传回消息,刘氏孙女是悬梁自尽的。”

    谢无猗眉头不禁一跳,刘氏不是说何茂良虐杀了她的孙女吗?

    日头转过中天,冷意渐退,谢无猗却依然觉得后背在不停地冒汗。她定了定神,默然交握住十指。

    萧筠命落照呈上从登闻院抄出来的卷宗,“王巍的人马重新验尸,对比原始的记录,确定刘氏孙女除了颈部的勒痕外,全身并无其他伤处,且尚是完璧之身。”

    “没有伤口不能证明她不是被何大人逼死的。”谢无猗手捧卷宗,下意识喃喃。

    “不错,”萧筠颇为赞同地点头,“但何大人说在刘氏孙女死前,他并没有见过她。”

    一个时辰前,萧筠在登闻院亲耳听到了何茂良的供词。

    “下官到陵州后听说了刘氏的案子,可玉大人手脚干净,实在查不出什么。”何茂良笔直地跪在堂中,平静开口,“下官只当他知道下官就任按察使有意隐瞒,便向刘氏提议去泽阳上告。”

    王巍余光瞟过萧筠,战战兢兢地问道:“那何大人为什么要收刘氏仅存的积蓄?”

    “仅存的积蓄?”何茂良面露错愕,“下官不知,下官收钱是为了让她安心。”

    说到这,何茂良不禁苦笑。后来刘氏的举动证明她对他并不放心,不过事已至此,何茂良也无需隐瞒,索性照实说了。

    “刘氏为了讨好下官,把唯一的孙女献了出来。可当夜下官恰好去和陵州故旧游湖,回来时才发现刘氏孙女在下官的房间里上吊了。”何茂良双手微握,朝萧惟和萧筠磕了个头道,“刘氏告发那天,下官想起此事,一时心虚逃走,这一点下官不否认。”

    刘氏没有钱,只能将孙女草草收葬,且因为伤心过度变得神志不清,坚持认为是何茂良骗占了孙女之后又将她逼死。不过这些细节何茂良并不清楚,他到陵州公务繁杂,总不可能只关照刘氏一个人。

    何茂良的口供与陵州的回报相符,他的行踪也有充分的证明,基本已成定论。谢无猗抿紧嘴唇,如果何茂良无罪,刘氏孙女并非被虐杀,这就意味着刘氏在诉状中说谎了。

    这一桩是假的,那其他内容呢?

    谢无猗忽然抬起眼睛,“刘氏的背景呢?”

    萧筠眸光微闪,手在栅栏上重重拍了两下,“这个有点麻烦。刘氏年轻时曾在青楼做歌伎,后来被人赎身,但依旧没有脱离贱籍。”

    谢无猗心里“咯噔”一声。她当然听得懂萧筠的潜台词,如果刘氏是风月场的老手,那她的身份就有了污点,其证词的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

    “贱籍是贱籍,伸冤是伸冤。”谢无猗与萧筠对望一眼,坚定地道,“就算曾经十恶不赦也不影响她争取自己应得的钱粮,更何况她的五个儿子为国捐躯,不能到最后连个名分也没有。”

    萧筠赫然失笑,“弟妹,你为什么那么坚信刘氏的儿子们是为国捐躯呢?”

    谢无猗怔愣不解,征兵文书由官府派发,萧惟也看过,难道文书还能造假?她刚要发问,萧筠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本宫提醒你一句,玉大人毕竟是卢相的侄子。”

    熟悉的感觉重新撞入她的神志,一盆冰水泼剌而下,令谢无猗悚然而惊。

    此前为了调查军粮押运案,她曾窥见朝中党争暗流。而萧筠这句话,无疑又让她想起了想要灭口书生的两路人——

    卢氏的那枚飞镖的确想要书生的命,卢云谏负责邛川战后抚恤,卢玉珩与他同出一族,他自然有理由阻止刘氏闹事。

    而窦文英的人是去救书生的,他要保住卢云谏的“罪证”。

    萧筠不知道谢无猗曾让人跟踪刺客,她看着谢无猗攥紧的拳头,补充道:“有人以为自己位高权重就暗中怂恿,借邛川旧事给卢相使绊子,弟妹觉得这步棋走得聪明吗?”

    不聪明,简直愚蠢!

    卢云谏的势力遍布朝野,边境还放着手握兵马的萧婺,便是萧豫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样看来,就算窦文英想借刘氏之事指卢云谏玩忽职守,污蔑萧惟,也只会激起卢云谏更强烈的反抗。

    如果卢云谏被逼急了,只要他一句话,刘氏手中的征兵文书就可能是假的。

    一旦文书是假,谁人伪造文书,刘氏的两个儿子去了哪里,邛川之战必将引发臣民的无数揣测。而最终,没有人会在意文书的真假,这把火还是要烧到萧豫身上。

    毕竟他是萧爻战死后最大的获益者。

    疑心杀人比真刀真枪更为可怖。萧筠几乎是在明示卢云谏和窦文英相争,谢无猗却没有回答她,有些内情,终究不是她们该在这里讨论的。

    “弟妹,现在外面的百姓又聚在登闻院外讨要说法了,”萧筠轻扶谢无猗的肩膀,“你去替六弟听听民意吧,他身为燕王尚被人议论,更何况其他人呢。”

    当初,谢无猗让王巍派出三路人马,分别调查卢玉珩、何茂良和劫匪。如今,萧惟的嫌疑洗清,何茂良的罪名子虚乌有,那卢玉珩那边呢?

    谢无猗侧头望向肩头那微微收紧的手指,意识到萧筠并不打算和她谈刘氏的案子了。纵然心中有无数谜团,谢无猗也只能行礼告退。

    萧筠扬起下巴,取过谢无猗用过的弓用力一握。落照走上前,悄声问道:“燕王妃能明白殿下的苦心吗?”

    “但愿她比六弟聪明些,”萧筠揉了把脸,沉声道,“六弟一味追寻真相,却连卢相和窦相那两只老狐狸争来斗去都看不清。”

    萧筠转过身,点燃火折子烧掉怀中的一封信函。纸张化为灰烬,吞没了信的末端缀着的那个小小的“窦”字。

    一腔热血反噬己身,萧惟和窦文英太急了。(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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