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乐公书会

    谢无猗“啧”了一声,很自然地去拿萧惟手中的请帖,却不妨被他一把按住。

    “你又想做什么?”

    其实萧惟在开口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以谢无猗的性子,大约又想亲自去乐公馆查探。可窦书宁帖子下得突然,萧豫态度未明,他怎么可能允许她以身犯险?

    谢无猗也明白萧惟的顾虑,于是耐心地摆事实讲道理,“别人的请帖都有名字,而单单给殿下送了空白的邀请,就说明太子妃有意让你隐瞒身份。我们得知道她的目的,她总不会在乐公馆埋伏了十万大军,要把泽阳的官员和学子一网打尽吧?”

    萧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驳不动谢无猗的话。他手一翻,把谢无猗的手拢在掌心,“那……你去看看也好,能不说话就别说话,哪怕是有人来找你也要尽量避开。”

    眼见萧惟今天格外好商量,谢无猗笑吟吟地扬眉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府里的人我带不了,我需要一个熟悉朝中情势并且博闻强记的人陪我。”

    说着,谢无猗将另一只手举到眼前,比划出“七”的手势。

    萧惟见她露出似曾相识的神秘笑容,就知道又有人要倒霉了。目光在她瘦削的指尖逡巡一圈后,萧惟恍然大悟,对封达吩咐道:“达达,去把前院的客人请进来吧。”

    封达看着两位主子打哑谜,满腹狐疑地退出去,不一会就把一个面沉如墨的黑衣人带到了萧惟面前。

    “锡来兄,好久不见!”萧惟笑着起身,旁若无人地勾上锡来的肩膀,“你是来告知本王平水坊老板的事吧?本王早就说过,王妃的朋友怎么会有问题呢,锡来兄实在是多虑了……”

    萧惟竹筒倒豆子似地絮叨,硬是把锡来堵得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最近萧惟没闹出什么乱子,萧豫也没必要再关着秤砣七,便命锡来将其释放。锡来本是奉旨来提醒萧惟,不想谢无猗对他的气息太过熟悉,反倒提醒萧惟,让萧惟占了先机。

    “正好,本王有件事要麻烦你。”萧惟把窦书宁的请帖塞到锡来怀里,一脸谄媚道,“王妃过两日要去参加书会,请你帮忙给弄个假身份来。顺便劳你回禀陛下,王妃大字不识几个,特地邀请你同行。”

    谢无猗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是天下第一才子,好了吧?

    锡来一听这话顿时无语,他还没来得及推脱,萧惟就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本王知道你素来仗义,再者,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媳妇放在一堆连话都不会好好说的男人堆里,本王也不放心呀……”他推搡着锡来出了门,“本王等你的好消息,达达,代本王好好送送!”

    眼看锡来一句话没说就被轰出了王府,谢无猗支在书案上,满脑子都是——太不要脸了,萧惟简直太不要脸了!

    萧惟却无所谓地哼着曲,一步三晃地蹲在谢无猗身侧,双手搭在她的膝盖上,仰头注视着她。

    “小猗,为夫的表现怎么样?”

    “无视太子妃的美意,逼陛下表态,强行让锡来陪我,殿下说的是哪一件?”谢无猗掰着指头叹道,“我可还记得就在几日前,殿下还提醒我不要去试探圣意呢。”

    萧惟把请帖交给锡来,等于是把他和窦书宁都出卖了。萧豫本是让锡来盯着燕王府,萧惟就反过来告诉萧豫他和锡来关系好,遇到麻烦时锡来愿意帮他解决。

    同时,萧惟也要再次验证窦书宁组织这次书会是否有萧豫点头。如果萧豫连他这点要求都办不到,那这个狼窝可去不得。

    就算窦书宁是他亲敬的大嫂,也休想把他拖下水。

    萧惟朝谢无猗挤挤眼睛,顺手将她打横抱起,俯下脸去,“走一步看三步,这是夫人教导得好!走,咱们吃饭去……”

    三日后,陵州秀才赵生和他的侍从顺利进入了乐公馆。

    院子里热闹非凡,易容后的谢无猗就是个面黄肌瘦的书生。她缩在不起眼的角落,而锡来更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如同无声的影子。

    说来也有趣,此地有不少朝中官员,甚至谢暄和谢显也在其中,可他们都和谢无猗一样,尽量和周围人保持着距离,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语。反观学子们则格外热情,攀谈起来更加随意,看上去都想借这次书会拓展人脉。

    谢无猗正神游九天,有几个学子发现了这名落单的书生。谢无猗正打算避开,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好久不见。”

    谢无猗一转头,她没想到何茂良也会来乐公馆,更没想到他能识破自己的伪装。何茂良冷哼一声,咕哝道:“在下不是认出了您,是认出了他。”

    何茂良愤懑地指着锡来,还要尽量维持住正常的表情。谢无猗听他语气不善,便借折扇遮住口型,小声问道:“怎么,何御史是来兴师问罪的?”

    “阁下想多了。”

    何茂良欲言又止地瞪了锡来一眼,要不是昨夜锡来和宫里的内监来传密旨,让他帮谢无猗打掩护,何茂良才懒得参加这无聊的书会呢。

    原本要来找谢无猗的几个学子停下脚步,眼神也变得古怪。

    “那个就是何御史吧?我听说陵州……”

    “嘘!别说了,快走快走……”

    何茂良在登闻鼓案里虽没什么罪过,但到底是他主动建议刘氏上京告发卢玉珩,间接导致刘氏孙女香消玉殒,众人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也各有想法。

    谢无猗忽然有些同情何茂良,当御史得罪人不说,连坏脾气坏名声还要被萧豫利用。有这么个才从舆论漩涡中抽身,人缘奇差的犟牛在旁边,自然也没人愿意和谢无猗打招呼。

    今非昔比啊,谁能想到她竟要靠何茂良遮掩身份……

    不多时,书会准备就绪,众人纷纷入座。谢无猗的座位在后面,从这个角度她差不多可以看清每个人的位置,看来的确是主人有意为之。

    窦书宁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在屏风后,朗声开口:“多谢诸位赏光,让荒废三年的乐公馆重焕生机。”

    谢无猗向上看去,透过屏风她只能隐约辨认出窦书宁的身形。而且,尽管窦书宁已经尽力平稳声线,但受病痛折磨,她的中气比上次在平麟苑时还要弱,分明已有油尽灯枯之势。

    病成这样还要组织书会,真是难为她了。

    “所谓兼听则明,想必大家还记得嘉慧太子在世时,最喜辩论明理。”窦书宁轻咳两声,继续道,“前日整理嘉慧太子旧物时,偶然发现他留有一道尚未公开的辩题。陛下看过,也说近来嘉慧太子频频入梦,便允许乐公馆最后组织一次书会,全了嘉慧太子最后的心愿。”

    听窦书宁的口风,这次书会真是她和萧豫商量着共同举办的?

    这倒有些兄弟同心的意思在了。

    窦书宁也是谨慎,萧豫已经登基,膝下又有嫡子萧弘,她便不再自称“本宫”,以免引来旁人的猜忌。

    谢无猗仔细看了看参加书会的人,锡来跪坐在她侧后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出他们的身份。他不愧为玉蛟令中的翘楚,在场百余人的背景竟能一一记住,着实令人赞叹。

    一圈人介绍完,谢无猗发觉除了卢云谏和窦文英两个宰相,朝中的重要官员只有裴士诚没有出席。离她不远的何茂良正垂着头发呆,显然对书会不感兴趣。

    场面话说完,窦书宁命人将今日的辩题抬到屏风前。谢无猗定睛一看,展开的卷轴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水清无鱼。

    “请诸位各抒己见,不必拘泥于身份。陛下恩宽,今日书会不以言论罪。”

    在场的官员看到这个题目尚没什么反应,学子们早已窃窃私语起来,更有人直着身子四处张望,做好了一鸣惊人的准备。

    一片低语中,谢无猗分辨出一声很轻的嗤笑。她皱眉看去,又是何茂良,这个人真是从头到脚都写着别扭,怪不得除了裴士诚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

    正想着,方才跃跃欲试的学子站起身,对着窦书宁躬身行礼。

    “娘娘,学生泽阳蔡生,斗胆抛砖引玉。”得到窦书宁的许可后,蔡生才道,“《大戴礼记》有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学生以为凡事过犹不及,大道在惠,在中庸。便如为人处世……”

    蔡生引经据典,一番发言引来了诸多同伴的赞同。在他的带动下,学子们纷纷放开手脚,也陆续有朝臣加入讨论。谢无猗没怎么读过书,弄不懂之乎者也,只能勉强听出众人的角度虽有差异,基本都是附和蔡生的。

    只有一种观点不能叫辩论吧?

    谢无猗暗自腹诽,忽见何茂良放下茶盏,清清嗓子道:“各位都这么想?”

    见众人不语,何茂良抖抖衣摆,对蔡生笑道:“免贵姓何,觉得阁下一开始说的就不对。什么叫‘水至清则无鱼’,为什么会无鱼?如果没有吃鱼的鸟兽,没有碌碌行人,鱼还会在意水清水浊吗?”

    蔡生一愣,他还从没听过这么古怪的话,“大人,学生只是引用古人经典,圣人所云——”

    “圣人所云就一定对吗?”何茂良抱臂笑道,“说白了阁下盲目地相信圣人,相信飞鸟走兽的存在理所应当。在下则以为倘若没有这些外在的威胁,水自然是越清越好,清水也能有鱼。当然——如果所有人都愿意待在臭河沟里,那这些鱼根本不值得怜惜,不如杀了吃。”

    谢无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吧,何茂良在讲什么歪理?

    果然,一个吏部的官员听不过去,反驳道:“何大人的话在下不敢苟同,池塘里有水藻,有虫蝇,这些也是鱼的食物,因此水根本不可能清。何大人提起飞鸟走兽,实有诡辩之嫌。”

    大理寺的官员点头赞同,“如果水里真的别无他物,那鱼也无法生存,适当地留有余地才能保证大家安然无恙。”

    何茂良闻言也不惧,以一人之力和众人唇枪舌战。谢无猗的眼皮却像坠了个秤砣,脑仁疼个没完。她有些后悔代替萧惟来乐公馆了,听这群读书人说话实在太累了。

    比跟杀手斗一晚上法都累。

    不多时,被围攻的何茂良败下阵来,他道了声“子非鱼,安知鱼之志”,之后便坐下不再说话。谢无猗见何茂良嘴唇翕动,分明在说:上善若水,你也配。

    上善若水……

    曹若水?

    谢无猗心口猛然一跳,眼前的重重迷雾噼啪碎裂,铺天盖地地泼洒下来,令她在一瞬间想通了书会的意义。

    萧豫根本就不是在完成萧爻的遗愿,他是借窦书宁的身份,来探明朝中对处置曹若水的口风的。

    萧筠曾说曹若水身上有谜团,若朝臣都赞同“水清无鱼”,都想“留有余地”,就表明曹若水手中真的有拿捏满朝文武的利器,这才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不惜冒着结党的风险为曹若水开脱。

    如此一来,萧惟要杀曹若水就犯了众怒。

    萧豫允许萧惟或谢无猗到场,就是想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个结果。

    谢无猗半眯起眼睛,屏风后的那个瘦弱微屈的身影是窦书宁,是窦文英,还是萧豫身边的某个人?

    顶着兄友弟恭的盔甲让别人出头,萧豫还真是清高。

    谢无猗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神情郁郁的何茂良身上。这个朝臣眼中的异类,萧惟口中的“何犟牛”,竟是唯一一个敢不惧威胁剜去蠹虫的人。

    他那句“臭河沟”无疑戳中了满堂衣冠的痛处,想来也是讽刺。

    一切既已分明,谢无猗不想再浪费时间,便趁人不注意离开了乐公馆。

    她憋了一肚子话,得尽快告诉萧惟。(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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