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混合着灯油味扑面而来,谢无猗心下一格。
这是牢狱里的气味,看来司巫大人今日去了很多地方啊。
谢无猗瞥了一眼那只距离自己不到一寸的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司巫受累了。”
星望尘显然也闻到了衣服上的味道,他泰然自若地勾起食指,轻轻擦掉谢无猗腮边的水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巫女天生丽质,在下不忍让脏水污了你的面容。”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谢无猗这张脸和“天生丽质”扯不上半点关系,也就只有萧惟会觉得她好看。
谢无猗连纪离珠都能应付,区区肉麻的挑逗自然不会扰乱她的心神。她平静地看着星望尘,脸上的戾色烟消云散。
星望尘见谢无猗脸不红心不跳,似是觉得无趣得很,便退开两步道:“阿特罗牌第十张玉杖倒悬,巫女可解其意?”
第十张玉杖的牌面是一位年轻公子抱着十根高过人头的玉杖艰难前行,倒悬的含义则是年轻人肩负重担,遇到了避不开的麻烦,而且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星辰有变”居然是指这个西洋秘术吗?
谢无猗一下子想到了缇舟曾布下的阿特罗局,她松开星望尘,笑问道:“司巫也懂阿特罗牌?”
“门外汉而已。”星望尘微微一笑,“老巫女曾在昭堇台留有一套阿特罗牌,今日在下打扫旧物时,这张牌从中掉出。在下不懂西洋的规矩,特来请教巫女。”
按西洋人的说法,在占卜中有牌掉落表明有求之人心不静,而平时意外掉落则代表被忽略的隐情。
“十根玉杖掉在地上,你有三个选择。”谢无猗徐徐道,“第一,原样抱起;第二,捡起来背在背上;第三,不要了。我想司巫应该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星望尘捏住鲤鱼,正对应了牌面给出的三个选择。他可以放任这条横行霸道的鱼在鱼群中自生自灭,可以掐死,也可以把池中的所有鱼都换掉,眼不见为净。
萧惟困足不前也是一样。他可以继续与朝臣针锋相对,死扛到底,可以换一种新的应对方式,更可以直接撂挑子走人。
星望尘特地来提醒谢无猗眼下的状况,看来相比于百官,他的立场倒是“灵活”得很。
“巫女果然机敏。”星望尘甩掉掌心的血迹,淡淡道,“说实话,在下不想让燕王殿下杀曹若水,并非为什么私情,而是为了大俞的安定。”
星望尘负手转向清池,恢复了清冷的模样,仿佛刚才一切越界的行为都是他的伪装,“当初曹若水被抓,在朝引发的震动在下见过,人心惶惶的乱世在下也见过,实在是感触颇深。”
濒死鲤鱼的眼神枯寂空洞,星望尘的眼神却深邃得难以捉摸。
人间的悲欢离合,世事的兴衰起落,谢无猗是通过游历九州才窥见一二。而星望尘久居昭堇台,听过最虔诚的祈祷和最无助的哭诉,他确实有机会比旁人看到更多东西。
“先帝在位时内忧外患频发,必须清除积弊抵御外敌,所以天武朝需要‘动’。而今,和平来之不易,正需要休养生息以待‘晏兴’,此为‘静’。”星望尘叹了口气,声音略哑,“曹若水不过癣疥之疾,为什么就不能容他一容,以安人心呢?”
谢无猗不由得低笑,“司巫真的认为曹若水只是小症候?”
“巫女以为如何?”
星望尘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你我上通神灵,正因业火重燃,大俞才有了巫女。在下不屑于当谁的说客,可在下还是要说,这天下看似在民,实在朝堂,在天子之心。因一人而背众人,身陷污浊,此谓逆天而行,智者不取。”
动则生变,变则必乱,星望尘的想法倒是与萧豫不谋而合。
谢无猗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癣疥之疾也是疾啊……”她阖上双目,“司巫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有两全之法,司巫是不是就会重新考量了?”
放眼整个大俞,能驱使星望尘的唯有萧豫一人。
天下火起,萧豫当然想灭火,可他的掣肘太多,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任由萧惟在前面挥刀,萧惟的坚持未必不是他的期望。
因此,星望尘带谢无猗来昭堇台的目的根本不是阻拦,他是代替萧豫的意志提醒萧惟——找到《仕林录》还不够,他得毁掉它,让里面的秘密永无现世之日。
果然,星望尘行了个拜巫堇的礼,对谢无猗粲然而笑,“那是自然,在下拭目以待。”
谢无猗怀着满腔心事回了王府,才进门就闻到一股十分浓重的胭脂味。她看了春泥一眼,春泥忙道:“殿下去了万春楼,眼下尚在沐浴,要不要奴婢去通秉一声?”
“不必,”谢无猗抿了抿嘴,“劳烦帮我另打些水吧。”
万春楼是萧惟的地盘,他过去肯定是因为公务,可谢无猗心里还是有些别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屈身抱住膝盖,连头带手一起沉进水中。
耳边汩汩声响个不停,分不清是水流的撞击还是血脉的行走。直到肺里的那口气再也憋不住,谢无猗才钻出水面。
她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任水珠滴滴答答挂在浴桶壁上,顺手扯过毛巾。
洗去了满身疲惫,心情也好多了。
等谢无猗穿好衣服返回卧室,萧惟竟然还没洗完,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谢无猗摇了摇头,无奈地绕到屏风后面的浴房。
她推开门,氤氲的水汽笼罩在房间里,空气中沁润着萧惟惯用的配香。朦朦胧胧间,那个熟悉的身影斜靠在浴桶边低着头,似是沉入了梦乡。
看到眼前的场景,谢无猗再也不觉得酸了。她把萧惟的中衣搭在架子上,轻手轻脚地走近他。
许是太过劳累,直到谢无猗站在萧惟身后他才有了动静。萧惟挺了挺腰,懒懒道:“春泥,本王头疼得厉害,你帮我按按吧。”
谢无猗动作微微一凝,纵使隔着湿热的水雾,她也能瞧见萧惟眼下的乌青。萧惟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她不是不知,却没想到在她不在的地方,他竟累得连眼睛都不愿睁开。谢无猗什么都没说,她抱住萧惟的头,两指按上他的太阳穴,由轻到重按揉起来。
萧惟舒舒服服地把所有重量都放在谢无猗手中,半晌笑道:“手艺见长,快赶上王妃了。”
谢无猗轻轻一嗤,没有回答。
按了一阵,谢无猗手指下移,按摩起萧惟肩膀上的穴位。萧惟满足地咂着嘴道:“回头你把这个方法教给本王,本王也给王妃试试。”
伴随着萧惟调整姿势的水花,谢无猗捏着嗓子“嗯”了一声。
“王妃回来了吗?”萧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本王得快点,和那些姑娘们在一起可真是累人啊……”
还没来得及细品的甜蜜被一巴掌打翻,谢无猗面色一沉,手下忍不住狠狠加了力道。
“哎呦!”
萧惟猛地一缩脖子,他错愕地回过头,刚要责问春泥怎么使这么大劲,就听她隔着蔼蔼云气,温温柔柔地道:
“回殿下,王妃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眼前之人未施脂粉,头发服服帖帖地披在脑后,一身洁白的中衣外只披了件家常的青衣,分明是刚刚出浴的谢无猗。
所以……他说和万春楼的姑娘在一起,她全都听见了?
萧惟脑子里“嗡嗡”直响,瞬间困倦也没了,醉意也散了。他才要站起,又想到自己正一丝不挂,忙“扑通”坐回水中,脚底直打滑。
“小猗……你,你怎么在这?”
谢无猗唇角弯起十分好看的弧度,她慢条斯理地解开外衣扔在身后,抵在浴桶边沿支起下颌,露出修长的脖颈。
“殿下是我夫君,侍奉夫君沐浴是妾身的本分……”谢无猗一边说一边向前探身,凑到萧惟面前,“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她的动作幅度很大,衣领也随之敞开。几缕发丝从谢无猗耳后垂入水中,挠着萧惟的胸口。萧惟看着近在咫尺的玉人,喉结忍不住上下动了动。
“我什么都没干,真的……”萧惟狠咬舌尖,双手抵住谢无猗的肩膀,强行移开目光,“小猗,我错了,你,你别这样……”
“我怎样?”谢无猗扫过萧惟红透的耳根,笑得愈发旖旎,“难道我还比不上万春楼的姑娘吗?”
“不是……”
萧惟慌得手都不知该放哪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捧起谢无猗的脸,安抚着吻了吻,“小猗乖,出去等我,我马上就好……”
眼见萧惟丢盔卸甲,谢无猗的心情十分舒爽,她这才站直身体,故意对着萧惟整理好衣服,慢吞吞地离开了。
这个勾人的小丫头!
萧惟顿时松了一口气,可浴房里太热,他心里揣着的小兔子像着了魔,那股火怎么都灭不掉。萧惟呆呆望着谢无猗刚才俯身的地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她素白的脸,丰润的唇,细韧的腰……
要死了!
萧惟掬起浴桶边已经放凉的水,一把一把往脸上泼,好不容易才把身上的温度降下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等萧惟终于把自己清理完毕,一回房就见谢无猗正靠在床柱边盯着地面发呆。萧惟见状,不由浑身一凛,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她,不停地搓她的手,“怎么不盖被子,不怕冻着吗?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谢无猗的眸光闪了闪,她低声开口道,“我在想……殿下如果不愿纳侧妃,偶尔去万春楼放松一次也好,别总委屈自己。”
萧惟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他拥着谢无猗钻进被窝,在她耳畔道:“小猗,你真的误会了。我去万春楼是与卢相谈合作,那些姑娘也只是陪酒唱曲,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卢相主动找你是好事。”谢无猗环上萧惟的腰,轻咬下唇,“殿下,如果你想,我也不是不可以……”
萧惟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从谢无猗的脸颊一路吻到锁骨,竭力控制住再往下的冲动。
“小猗,我不委屈。”他的声音很轻,却又一如既往地坚定,“你是我这辈子最珍爱的人,你不必向我证明什么,我懂你的心。”
谢无猗听着萧惟真挚的低语,紧紧依偎在他的胸膛,眼底一片洇湿。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离经叛道的她,可这么久以来,萧惟给她的始终都是无条件的包容和尊重。
有他在,还怕什么前路艰险呢。
缓了一阵,二人的呼吸渐渐平复。谢无猗与萧惟十指相扣,把星望尘邀她去昭堇台的事讲了一遍,萧惟听后,神情逐渐凝重。
“我和卢相合作算是新的应对方式吗?”
“那要看能不能找到《仕林录》,毕竟这种东西对谁来说都是烫手山芋。”谢无猗顿了顿,“而且我总觉得星望尘的目的不简单,替陛下传话需要去大牢看曹若水吗?”
萧惟赞同地点头,他抬指拢在谢无猗发间,把她往自己这边贴了一贴,“这些事我会处理,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却说卢云谏倒也诚意十足,他的手下很快就在泽阳动了起来。而萧惟依然在刑部应付公事,隔日去万春楼喝杯酒,与平时并无分别。
只是在萧惟书房的地图上,卢云谏的手眼已经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这日,谢无猗陪萧筠验看过婚服,封达称有急事,以萧惟的名义向萧筠告了假。谢无猗见他行色匆匆,忙问:“《仕林录》有线索了?”
封达四下看了看,掩口悄声回道:
“王妃,纪氏当铺重新开张了。”(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