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萧惟的话,吕姜只是淡淡一笑:“臣是来邛川祭奠,同时也顺路送小郡主去老先生那里学画。”
萧惟用力点点头,抚掌拖着长音道:“有道理!本王记得你当众向长姐求亲的时候,说会请老先生入京为小郡主讲授画艺呢。”
谢无猗目色微变,她侧头看了萧惟一眼,他怀疑吕姜在用祭奠和小郡主当托词?
也对,那位白山技法的开宗大师虽隐居多年,但吕姜都请他出山了,他也没有拒绝。萧筠此刻把女儿送出京,倒颇有些让她避祸的意味。
“殿下多心了。老先生年事已高腿脚不便,自然还是臣送小郡主去拜访比较合适。”吕姜面不改色道,“倒是殿下为什么那么在意臣来邛川,难道邛川不是我大俞疆土吗?”
吕姜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但萧惟听得懂。吕姜认为萧爻不可能活着,一个把数十万人命堆起来的战争视作巩固权柄的垫脚石的伪君子,萧惟何必揪着他不放?
萧惟直起腰,轻浮的表情消融于一室烛光。
“本王不是在意姐夫来邛川,”他讷讷开口,“本王是怀疑他没有死,而且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其他人可以停下来,萧惟却必须走下去。不过他被人障了目,明知有危险,又不知险在何处,这种屠刀悬颈的滋味太难受了。
如果萧爻和吕姜勾结,萧惟没有把握能赢。
见吕姜不解,萧惟简单对他说了窦书宁收到邀请函一事。每说一句,萧惟都在留意吕姜的神情。别看吕姜是个武将,心绪却藏得极深,直到萧惟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没从吕姜脸上找到半分破绽。
“姐夫给本王秘密安排一艘船吧,如果他真的因风暴葬身海底,如今不过三年,尸骨船骸应该还在,本王要亲眼见到。若他假死脱身另有图谋……”萧惟直勾勾地盯着茶杯口泛起的圈圈涟漪,半晌又笑了,“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私事,也该由本王亲自了结。”
他明确地告知自己的目的,正是给吕姜动手的机会。
若他错疑了他们,当然皆大欢喜,否则——就放马过来吧。
让他亲眼见证萧爻的虚伪,萧爻的野心,也算彻底终结那份不合时宜的兄弟情。
吕姜眉头紧皱,三年前他就没有拦住萧爻,怎么他们兄弟一个两个都这么鲁莽?吕姜叹了口气,劝道:“虬窟湾太危险了……”
萧惟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事不急,姐夫私下找熟悉海域的渔民,本王挑个好天气出发就行。”
吕姜知道萧惟说一不二的性子,无奈之下只好应允。
从吕姜屋中出来,谢无猗挽着萧惟的手站在庭院中,小声道:“殿下还是不信建安侯?”
“这三年的经历告诉我谁都不能信,”萧惟俯下脸,吻在谢无猗的鼻梁上,“除了你。”
谢无猗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她品尝着呼之欲出的甜蜜,顺势将脸埋在萧惟胸前,“如果我也骗了你呢?”
“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过自己……”
萧惟低沉温柔的嗓音忽近忽远,似能拂去一切冰雪,“只要是你,我愿赌服输。”
邛川的夜很静,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街上也格外萧条。
一处矮坡上,两个同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遥遥望向吕姜的庄子。良久,个子稍矮一点的黑衣人打破了沉默。
“这次要多谢阁下助我从燕王的监视中逃脱,泽阳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比这里山高海阔啊。”
“先生客气了,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对面的黑衣人笑着回答。
先说话的人眼中的笑意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蔑视万物的傲然,“做了这么多年典当生意,在下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慨然一笑,袖中的白光映亮高挺的鹰钩鼻,正是纪氏当铺的伙计纪二钱。
“先生打算今天就动手?”
“不急,”纪二钱微微一笑,“挑个良辰吉日,先送个见面礼。”
说服吕姜帮忙找船之后,萧惟便派人暗中盯住他的一举一动。第二日天蒙蒙亮,萧惟陪着谢无猗和花飞渡去了海边。
今天是乔椿的三周年祭日。
他没有墓碑,没有坟墓,连尸骨都不知埋葬何处。咸咸的海风扑面吹来,谢无猗对着茫茫大海,再也寻不到生命的来处。
“父亲……”
这两个字噎得谢无猗舌根发苦。从前她祭拜过很多人,在假扮巫女后,她甚至能站在帝王身边祭祀苍天。可此刻跪在跃金的沙滩上,双手置于膝头,谢无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不难过,不怨恨,只有放空一切后的茫然。
一只小螃蟹从沙堆中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对上谢无猗的目光,好似被吓到了,于是它慌忙逃入海中,徒留一串沙沙的脚印。
沿着浅浅的痕迹,谢无猗仿佛看见小时候在乔椿身后亦步亦趋的自己。
她想起书房外面红耳赤的责骂,想起满手血口时床头的金疮药,想起在外游历时厚厚的信纸,想起惊闻噩耗的那个雨夜……
三年后,服丧期满,她没有还乔椿清名,却已经做到了极限。
她无愧于乔椿的教导。
天光渐亮,两只熟悉的手带着熟悉的温度,一左一右牵住了她。
萧惟把谢无猗冰凉的手收在掌心,迎着海风道:“岳父大人,你的小姑娘过得很好,她有不离不弃的亲人,有珍之重之的爱人,她的余生会平安喜乐,我会一直陪着她,你放心吧。”
清风打着呼哨,旭日自海面升起,洒下一片金红。
谢无猗的眼泪无声滑落。
萧惟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总是认真地许诺,认真地发誓,一遍遍柔软着她的心。真是个……傻瓜。
绚丽的朝霞映亮她的面容,谢无猗恍然看见乔椿踩着海面上的光斑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朝她展开双臂。
“小蔚,你现在开心吗?”
谢无猗张了张嘴,很快就听见了半空中自己的声音。
——来自很多年之前。
“开心!爹爹不再是大逆罪人了,而且……”稚嫩的童音“咯咯”笑道,“我也找到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啦!爹爹你见过他吧?就是六皇子!”
“爹爹见过,”乔椿欣慰地点点头,“小蔚,你可要一直开心下去啊。”
头顶的小女孩开心地翻了个跟斗,“那当然,等解决了眼前的事,我就带着他继续去走没走完的路,去看没看过的风景,到时候我会把我们看到的一五一十都告诉爹爹!”
眼前的事……
海上的泡沫“噗”的一声裂开,幻影虚音乍然消失,只有清晨生机勃勃的芬芳和海边独有的苦咸在身边飘荡。
谢无猗注视着漫无边际的霞光,还有如霞光般明艳的乔椿的笑容,心终于落回了胸膛。
是啊,她是乔蔚,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完。或许粉身碎骨,或许一去不回,但与三年前不同,现在的她有足以对抗世间所有黑暗的力量。
谢无猗安静地闭上双眼,默默祈祷。
父亲,我会好好的。
我有信念,有勇气,我的新生一片坦荡。
海水一浪一浪地翻涌,却无法挽留旭日腾空的脚步。待朝阳彻底离开海面,萧惟轻轻揉了揉谢无猗的头发,“你和花夫人待一会吧,我去看看姐夫那边。”
谢无猗甜甜一笑,整个人仰倒在花飞渡怀里。萧惟朝花飞渡略点了点头,便留她二人在海边独处。谢无猗和花飞渡互相靠着,享受着难得的清静。
半晌,花飞渡拍拍谢无猗的手,“丫头,你有心事?”
“是有心事呀……”谢无猗咧了咧嘴,指向花飞渡的袖口,“花娘这回出门,衣服里多了个荷包,是谁送的?”
花飞渡目光闪了闪,这鬼精灵有一万个心眼,她肯定隐瞒不过去,索性坦然笑道:
“秤砣七。”
谢无猗陷入了沉默。花飞渡守了她二十年,也耽误了二十年的光阴。她和秤砣七明明互相倾心,却被自己绊住了脚步,这让谢无猗如何能安心?
而最令谢无猗担忧的是,最近一段时间她右臂脱力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说不定哪天日月沉就会彻底发作。
花飞渡是谢无猗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至亲,她得在死之前为她找一处避风港。
“花娘,我和您说句心里话……”谢无猗握住左手小臂叹了口气,“我现在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再不济还有殿下保护。趁还来得及,您要是心属七伯伯……就和他在一起吧。”
花飞渡脊背一僵,她没想到谢无猗会对她挑明这个话题。
换作别的人家,她的确不可能守谢无猗一辈子,她老的那天就成了谢无猗的累赘。可谢无猗不同,她身患日月沉与长寿无缘,花飞渡本是打算等送走她再考虑自己的……
此次行前,花飞渡去平水坊拿药,秤砣七给她包了许多治内伤外伤的药,最后附赠了一个荷包。
“花夫人,你这次去谷赫,我想了挺长时间的。”秤砣七忐忑地搓着双手,嘻嘻笑道,“你看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用不着学年轻人扭扭捏捏什么的。这枚荷包……要不你就收下吧?”
花飞渡静静地望着秤砣七,手里的荷包拿也不是还也不是。他们相识二十多年,这不是秤砣七第一次对她表白心迹,花飞渡本想像往常一样干脆地拒绝他,可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鬓间的银丝,花飞渡还是没忍心说出口。
曾经,她也想过嫁给秤砣七,不过一想到花弥临终的托付,花飞渡便放弃了。一来二去,两人就拖到了这般年岁。
秤砣七看出花飞渡的迟疑,怕她发狠揍他,忙笑着打起了哈哈,“你看,虽然平水坊是你的,七哥我好歹也帮你经营了这么多年。要是咱俩一起过日子,你的丫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花我的钱用我的药了,对吧?”
花飞渡垂下眼睫,依旧没有答话。
“当然啦,以小丫头和燕王殿下的性子,我估计你们这次出行要花挺长时间,等你回来再给我答复就行。”
“花娘。”
谢无猗的呼唤把花飞渡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其实您真的不用考虑那么多,您看我决定和殿下在一起……也就决定了,什么都没变,对不对?”
“丫头,如果你没意见的话,那我……就应承他了。”花飞渡耳根微热,好像在说什么不成体统的话似的。
“花娘,七伯伯等了您二十多年,您不该问我,”谢无猗轻点了点花飞渡的胸口,“而应该问您的心。”
花飞渡手下不由捏住秤砣七给的荷包。从红鹰逃出来后,她一心给自己和花弥找安全的藏身地;花弥嫁给乔椿后,她一心护他们周全;谢无猗出生后,她又一心守她长大……
她的目光闪了又闪,谢无猗早已把她的思虑尽收眼底。谢无猗躺在花飞渡腿上,抱住她的腰,向小时候那样对她展颜笑道:“花娘,您心里有七伯伯就去吧。反正是他入赘咱们家,我也永远是您的丫头呀。”
而且,我陪不了您很久了,我是真的希望您福寿安康,再无风雨侵蚀。
花飞渡的眼睛慢慢洇湿。她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现在的谢无猗从容镇定,胸有丘壑,再也不是整天蹿上跳下的野丫头了。
从暗淡粗糙的顽石,到光耀京华的明珠,谢无猗是花飞渡耗尽心血雕琢的作品,花飞渡也见证了谢无猗的一生。
她说得对,什么都不会改变。
“好……”
浪头卷了又舒,海面上的碎金逐渐被湛蓝取代。花飞渡回抱谢无猗,热流顺着她的皱纹熨烫过脸颊,所及之处尽是欣喜。(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