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坠海不同,现在的谢无猗就像个被丢进山野的死茧,捆缚其中的蝴蝶再也张不开翅膀。
风雨呼啸,手中的刀划过岩壁,发出一串刺耳的尖鸣。然而,一把刀根本无法减缓二人下落的速度,谢无猗拼命调整姿势,避免让萧惟成为落地的肉垫。
下一刻,她的腰被一只有力的手揽住。
谢无猗憋住一口气,大脑一片空白。她忘记了手中刀,忘记了丹清崖,忘记了他们已然决裂,甚至忘记了自己。
如帘的水雾中,有一道星光穿越千山万水,重新点燃火种,照彻漫漫长夜。
再次被萧惟坚定不移地抱在怀中,被他沾了泥土味的温暖的气息笼罩,谢无猗的所有伪装溃不成军。
好在风疾雨骤,他看不清她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谢无猗绝望地咬紧嘴唇闭上双目,不肯再泄露半分情绪。
心猛地一揪,下落的身躯生生卡在半空。谢无猗睁开眼,见萧惟死死拽住一根藤条,膝下是一棵从山崖缝隙里钻出的小树。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谢无猗内心狂喜,忙踩着小树边的岩壁脱出萧惟的怀抱,防止这棵救命的小树也被二人踩断。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水珠四下看去,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破灭。
他们现在正站在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来。
怎么办?
谢无猗提刀试了试岩壁,这里的石头还算坚固,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总不能卡在这个地方等死。谢无猗强忍伤口撕裂的剧痛,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萧惟。萧惟立即对她点点头,再度读懂了她的想法。
心中忽然升起难以言说的沮丧,明明害他坠海,明明背叛了他,可在生死之际,谢无猗终究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在她扑向他的一瞬间,她就彻底输了。
谢无猗抿起嘴,幽怨地握了握早已卷刃的刀,她甚至怀疑萧惟是不是故意跳崖引她来救的?
算了,先活下去再说吧。
谢无猗以刀作杖,侧着身紧贴岩石缓缓前行,每走一步之前都去试这块石头能否让二人顺利走过。萧惟则一言不发地跟在谢无猗后面,好像还是从前,她为他探路,他毫不犹豫地踩住她的足迹。
走了近两刻钟,谢无猗惊喜地发现岩壁上有个小山洞,差不多可以容两个人藏身。雨越下越大,她和萧惟早已浑身湿透,体力也几乎耗竭,实在无法寻找下一个安全的角落了。权衡之后,谢无猗走进洞口,沉默着给萧惟让出了地方。
萧惟迟疑片刻,在山洞中翻找一阵,勉强找到了几根枯枝。他盘膝而坐,拿出火折子点起火堆,烘烤着早已冻透的双手。
微弱的火苗用尽全身力气向上跳动,将萧惟的侧影拉得很长很长,而他则一动不动,任由火光在周遭描摹出淡淡的光辉。
他衣衫凌乱,湿发贴在脸上,本该是狼狈之极的境地,萧惟却依旧眉目从容。
也许是夜空中的星辰拨云而出,谢无猗的心被狠狠刺痛。她僵硬地转开脸,解下披风,用银针封在洞口,防止里面的火光被别人发现。
一道深紫色的帘幕挂起,将外面的风雨彻底隔绝开来。
谢无猗靠住山石慢慢滑坐在地,头抵在膝盖上,没有去烤火。方才又是厮杀又是坠崖,谢无猗全身都痛得要死,尤其是右肋的伤口,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可她依然咬牙坚持着,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萧惟一边烘干自己的湿衣服,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谢无猗。她蜷缩在洞口,雨水血水顺着衣摆淌进泥土里,如同一尊正在融化的雪雕,冰冷又脆弱。
一息,两息……
萧惟瞪大眼睛,近乎贪婪地望着谢无猗,拼命想把时间拉长。萧惟很清楚,只要谢无猗抬起头,他就再也没办法怀着满腔爱意凝望她了。
他们站在鹊桥两端,却永远错过了相逢之日。
一个时辰过去,萧惟的衣服都烤干了,谢无猗还保持着同一个动作。
心口像有千百条虫子在啃噬,萧惟身上又痒又麻,他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煎熬,沙哑着开口:“你坐在那不冷吗?”
谢无猗没有回答。
萧惟心里“咯噔”一下,他踉跄着爬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迈到她身后。
“小猗?”
这是虬窟湾之后,他第一次艰难地唤出这个名字。
谢无猗还是没有回答。
萧惟大惊,忙跪下来扶谢无猗的肩膀。就在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的一瞬间,谢无猗身子一歪,软绵绵地瘫在萧惟的臂弯里。
“小猗!”
萧惟手忙脚乱地搂住她,这才发现谢无猗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额头烧得滚烫,而手又冻得冰凉,竟不知何时昏死过去了。
他慌忙把谢无猗抱到火堆旁,解下她的湿衣服,用自己的袖子擦干雨水,又不停地搓着她的双手,试图帮她暖和过来。
谢无猗像是难受极了,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团,眉头也紧紧拧在一起。
萧惟取了外袍裹在谢无猗身上,立马去检查她的伤势。谢无猗右肋的伤口已经发炎,坠崖的时候又不知划破了多少地方,现在她整个人几乎连一块完好的皮肤都没有。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萧惟抬起手,原来那是他的眼泪。
原来,他还是那样爱着她。
萧惟颤抖着把谢无猗拢入怀中,扶着她冰凉的额头抵在自己肩窝,泪水缓缓溢在发间。
“花娘……”
谢无猗嘴唇翕动,喃喃说起了梦话。萧惟手下又紧了些,然而谢无猗只是重复念着花飞渡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她好像做了噩梦,身体在无意识地颤悸,唯有右手无力地搭在小腹上,表明她的右臂真的失去知觉了。萧惟搂紧谢无猗,在她耳边低低安慰道:
“小猗,我在呢……”
谢无猗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师父……”
萧惟低头靠向近在咫尺的玉人,谢无猗只叫了一次缇江,接着便又梦到了花飞渡。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忽地听到“叮”的一声脆响。萧惟觉得奇怪,松开一只手去翻谢无猗的衣服,很快便从她的中衣里找出一个荷包。
萧惟心中一动,这不是当日她从晚三秋手中取回的给乔椿绣的荷包吗?他挑开抽丝的荷包口,里面装着的竟是自己送她的那枚玉佩。
金色的火光打在栩栩如生的乔木上,也再次熏红了萧惟的眼眶。
他什么都明白了。
日月沉举世罕见,她怎么可能不是乔蔚呢?
在昏迷中还想着师父缇江,她怎么可能不是乔蔚呢?
就算她善于伪装,可花飞渡是名震江湖的女侠,是叛逃红鹰的鸾四,又养了她十八年,她怎么可能不是乔蔚呢?
能在萧婺眼皮底下把他放进厉州,哪怕已经决裂还珍藏着他的玉佩,拼着丧命的风险也要来救他,她怎么可能不是乔蔚呢?
虬窟湾海难之后,萧婺全线封锁北境。萧惟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混在谷裕阖装火器的马车中,本做好了拼死杀光守城所有士兵的准备,不想谢无猗一眼就看见了马车下用瑶光割开的裂缝。
裂缝一旦封死,萧惟根本无法呼吸,然而就在谢无猗起身的错眼间,她已趁机把一个牛彘胞塞进了缝隙。
萧惟开始还没明白谢无猗的用意,可当他看过牛彘胞后立刻反应过来。牛彘胞中被谢无猗注入了可供呼吸的空气,并在底部装了硝石和一小块打火石。
硝石燃烧后便可供给源源不断的气体,支撑两刻钟没有问题,萧惟就借着这个珍贵的牛彘胞坚持到了马车驶入厉州。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那这么多次呢?
她分明一直都是乔蔚,是他的小猗啊……
萧惟的胸口不由得剧烈地起伏,他俯下脸,吻上谢无猗的嘴唇。
朝堂的阴谋与他无关,世间的风雨与他无关,此时此地,他只有这片刻温存。而就是这一点点失而复得的温柔,魂牵梦绕的温软,让萧惟尽情地晕眩,也让他的心拼上了最重要的空缺。
他们或许马上就要分开,但萧惟永远不会再放开她了。
萧惟用力抱紧谢无猗,抱紧千金不换的珍宝,她宁可抛弃身份抛弃一切也要离开,一定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做。
既然这样,他决不能拖累她。
“小猗,”萧惟坚定地吻着谢无猗瘦削的面颊,“我知道你有苦衷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办完了事情,要记得回家……”
瘦长的火苗模糊成小小的光点,谢无猗只觉得忽冷忽热,耳边乱糟糟的,吵得她头疼。
她在灼人的金黄中看见吕姜正襟危坐,和对面的萧惟和谢无猗讲道:“不是臣先向公主求亲,而是公主主动找到了臣。”
是刚到邛川那晚啊。
谢无猗还记得当时他们去追问吕姜来邛川的目的,吕姜说起他和萧筠的故事。人人都以为是吕姜在宫宴上求娶萧筠,而实际上是萧筠私下里先找到了吕姜。
“明人不说暗话,本宫需要君侯的兵助楚王一臂之力。”
谢无猗迷迷糊糊地想,萧筠真是个豪爽又有野心的女人。分明是在决定自己的终身幸福,她却还能私事公办地摆上台面谈。好在吕姜没怎么犹豫,顺利和萧筠定下了婚事,要不然萧豫还不会那么容易坐稳皇帝宝座呢。
唔……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了。
当谢无猗意识到这点时,眼前的景象飞速变换,她看见萧惟抱着昏迷不醒的自己,她身上似乎还穿着他的外袍。萧惟眼睫微颤,嘴唇擦过她的耳畔。
“小猗,我要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谢无猗不觉苦笑。真是荒唐,萧惟都恨死她了,哪会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呢?
肯定是她太想他了……
等等,要走了?
对,是该走了。
她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没做完,哪能沉沦在幻境里?
想到这,谢无猗猛地咳嗽起来。她睁开眼,洞外天光大亮,萧婺和任昌封达正挤在狭窄的山洞里,阿年则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手上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众人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想来是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这里。
谢无猗忍痛坐起身,看了看萧婺的脸色,萧惟应该是先一步离开了。她略低下眼睛,披风垫在身下,衣服还是坠崖时的样子,洞中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好像昨日与萧惟的经历只是她的一场梦。
一场久久不愿醒来的梦。
“九夫人好福气啊,”封达打了个哈欠,掐着嗓子道,“殿下和阿年听说您有危险,可是冒雨不眠不休地找了您一整夜呢。”
封达话里有话,谢无猗为什么会出现在丹清崖,又为什么会受伤坠崖,这些都是疑点。
谢无猗闻言,直接拿出揉得不成样子的字条,“我对殿下说过,就算用燕王试探我一百次一千次,我都会来,并且我会杀了他。”她缓了口气,继而提高声调道,“我倒是想问任护卫,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呢?”
任昌沉着脸,崖顶山下确确实实都只有谢无猗一个人拼杀的迹象,他也想知道是哪一步计划出了差错,为什么他的人会对谢无猗下手?不过谢无猗根本不想给任昌辩解的机会,她一把推开阿年,扶着石壁站起,直直盯着萧婺。
“燕王没有出现,殿下就打算杀我?”
萧婺面上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不回应谢无猗也不责备任昌。谢无猗冷笑着点点头,“很好,殿下不信我,我大可以死证明清白,殿下再向玄柔先生和丹凤主要人好了!”
说罢,谢无猗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准备跳崖明志。阿年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她,回头急急恳求道:
“殿下!”(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