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酉时末,春天太阳直射在赤道上,昼夜长短一致,大概早上六点太阳升起,晚上六点落下。
酉时末就是六点钟快七点钟的样子,西方的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只剩下天际剩余一抹余晖,照耀出绚烂的火烧云彩,让原本就暗淡的世界,勉强带了那么丝丝光明。
东方上空谈不上乌云密布,云朵是那种灰色的,下着毛毛细雨。世界既不黑也不白,完全是一片灰雾。让整个丁柳村,都笼罩在了这种烟雨里。
村子里看热闹的人都远远地趴在墙头观望着,周家隔壁的几户人家,罕见地来了很多客人,一个个搭着梯子,好奇地探出了头。
对于方彩霞,他们大多数人都报以同情心,所以没有人去看她的死。
不去亲眼见到她的悲惨遭遇,就是村里人对她唯一的仁慈。
但当有人忽然出现要路见不平一声吼,为了方彩霞与官府和大地主作对的时候,宋人爱看热闹的心思在这个时候就展露了出来,一个个围在了周家附近,想看看事态后续发展。
赵骏领着禁卫军杀入了村子,控制住了周家,周家以前是村里富户,房子比普通人家稍微大些,有个大院落,然后是两进出,有左右厢房和偏房,前屋是个四合的院落,有点像江南那种老式祠堂。
此刻周家的男女主人已经被控制起来,赵骏就坐在前院的屋檐下等着,这件事情已经很明了,王家和周家的人都供认不讳,现在他们都在等着那位王大地主成为他们的救星过来救他们的命。
便在戌时初,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村口便出现了大队人马,有人呼喝着“快快快”,有人嚷嚷道“给那些外乡人一点颜色瞧瞧”,还有人喊着“前面就到了,走快些”。
他们有些拿着火把和哨棒,有些横握着铲草的尖叉,还有的穿着衙门捕快的服饰,腰里配着刀刃。一个个踩着匆忙的脚步,横冲直撞,迅速闯进了村寨里。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们不由得缩了缩脑袋,但见到那些人没冲他们来,又很快把头探了出去,不少人兴奋地低语道:“要打了要打了。”
“就是这里了!”
“冲进去!”
“砰!”
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声响,周家那扇大门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门没锁,直接竟被踹开,众人呼喝着杀进来。
就在这刹那间,屋内的禁军们便抽出了刀刃,有的还举着长枪,排列出军阵,拦在了赵骏身前,侧面左右回廊还有十多人举着弩。
那锋利的弩箭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烁着令人窒息的寒芒。
原本气势汹汹的王家奴仆和县衙捕快看到这一幕,都是一愣,随后停在原地,前方的气势在这个时候一滞,后面不明所以的还在往里冲,一下子让场面混乱起来。
“挤什么,别挤。”
“直娘贼,你们倒是往里面去啊,愣在这里做甚。”
“有能耐你去啊,没看到他们拿什么兵器?”
狗腿子们反倒自己先乱做一团。
开玩笑。
民间私人可以合法持有的是弓、箭、刀、楯、短矛。
这里面可不包括矟、槊和军用弩。
也就是长矛和长枪。
对方这明晃晃的长矛长枪列阵,加上弓弩齐备,那只能说明对方只有一个身份——正规军!
跟正规军打仗,哪怕是军队战力素来被诟病大宋,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招惹。
即便是反贼也不行。
至少有宋一代,起义军如过江之鲫,最终都败在了正规军手下。
所以此刻冲进来的人,全都开始退缩了。
冲到里面的人想退出去,外面的人不知道情况继续往里面冲,一时间狭小的大门拥挤了几十人,前后彻底混乱。
正常情况下若此时军队开打,先弩箭乱射,再刀枪齐鸣,大抵是能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
不过赵骏没有直接开杀,手一挥,前面的列阵士兵就步步向前紧逼。
而此时后面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纷纷向后撤离,前面的人狼狈地退回到了村子里的正街上,外头乌压压一百多人,此刻却是不断退后,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很快士兵们就在周家外围形成了一个半圆形方阵,将大门保护住。赵骏越众而出,双手背负在身后,冷眼看着众人道:“你们领头的呢?”
王大地主和石县令见这阵仗,互相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来,县令上前一步呵斥道:“伱们到底是什么人?”
“路见不平的禁军罢了。”
赵骏说道。
石县令皱起眉头,禁军倒是不怕,一群贼配军而已。
问题是眼前的年轻人气度不凡,又是禁军头领,说不准是哪家的衙内。
大宋的士大夫们其实不怕禁军以及将门勋贵集团,但那也是指高级士大夫,朝廷们的相公可以不把将门勋贵放在眼里,他一个七品县令却不行。
毕竟他作为一县县令,被王大地主使唤的缘故就在于对方有个做知州的亲弟弟,且与他的顶头上司亳州知州郭承祐关系匪浅。
而汴梁的勋贵们却是能和朝堂相公们打交道的,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此事他又不占理,真就不敢把事闹大。
所以稍微犹豫,石县令试探问道:“不知是哪家衙内?”
这是要试探一下底细。
赵骏想了想,回答道:“我是新任颍州都指挥使刘彬,高祖曾任右骁卫上将军,正要去颍州上任,路过此地遇见此事,便要管上一管。”
刘家的小衙内?
石县令很快认出了对方身份,姓刘,担任过右骁卫上将军的也就只有开国将军刘延让了。
这个身份显然让石县令松了一口气。
因为刘家只是三流勋贵,不是什么顶级大族,估计一般的知州都不会放在眼里了,便也有了几分底气,笑道:“小衙内却是不知深浅,此事有内情,不如随我前往县衙说道说道如何?”
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太大,毕竟刘家虽然只是三流勋贵,可人家常年呆在汴梁,谁知道有没有上通天听的本事?万一告到朝廷里去,他们这边可就麻烦事大了。
哪料到赵骏冷声道:“我是个敞亮人,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就在这里说,当着那么多村民的面说。反正我抓的人该招供的也招供了,王家草菅人命,为了给死人配阴婚,竟诬陷活人,要拿人生生淹死,真是猪狗不如。”
“哦?”
石县令打着官腔,故作不知道:“有这事吗?”
王大地主立即说道:“禀县尊,绝无此事,那女子不守妇道,与外乡人通奸,被乡人宗法处置,与老夫何干?”
“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赵骏双手一摊道:“既然是本村的事情,你一个外村人又为什么派人来行刑?何况既然你说人家通奸,那通奸的人是谁?带出来瞧瞧?”
王大地主冷笑道:“说了通奸的人是外乡人,那自然是跑了。至于老夫为什么在这里,是受人所托。此女毕竟在周家待了几年,周家人不忍亲自处置,老夫与他们有些交情,请老夫帮衬一把,有何不妥?”
“笑话。”
赵骏乐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周家人不仅把家丑宣扬得到处都是,连县里的人都请来了,是生怕不知道家丑传出去吗?何况他们已经招认,还是我亲眼见到,怎么,当我是瞎子?”
王大地主也不恼,笑道:“本村人都知道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一问便知。至于你说他们招认的事情,谁又知道是否是你屈打成招呢?”
“这倒也是。”
石县令搭腔道:“大家各有说辞,谁都说服不了谁,不如请人出来对峙。”
“也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颠倒黑白。”
赵骏估摸着也猜到了对方的伎俩,没有戳穿,对旁人道:“把他们押出来,再让方彩霞出来与他们对峙。”
很快之前王家派出去的人,周家的人以及方彩霞都出来了,区别是王家和周家的人都被绑着,方彩霞则稍微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狼狈。
王家和周家的人见到石县令和王地主都来了,顿时面露喜色,周家女主人是个四十上下的刻薄女人,尖叫着喊道:“县尊,这个狂徒无端由闯入我家,还把我们抓起来了,此人必定是造反逆贼,请县尊为我们做主。”
“闭嘴!”
石县令更加不悦了。
他本来就很不爽被王大地主驱使,现在又见一民妇嚷嚷,横了对方一眼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周家女主人浑身一哆嗦,便连忙低下了头,蜷缩在地上不敢动了。
“去,把周围村民带出来,当着小衙内的面,问问他们,这周家儿媳是不是不守妇道?”
石县令呵斥了女人之后,就吩咐衙役。
诸多衙役便立即去挨家挨户敲门,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大家其实都没睡,不少人在看热闹。
此刻见衙役上门,他们也要淌这趟浑水,不由得纷纷暗骂周家人真是害人精,竟然把他们也牵扯了进去,现在两边人谁都惹不起,他们该怎么办啊。
可衙役一个个凶神恶煞,村民们也没办法,只好开门,被衙役们带着出去。
呼啦啦又多了几十人。
下午赵骏去对方家里喝水的老农夫也在其中,村民一个个面露难色。
从道德上他们自然是同情方彩霞的。
然而王大地主是酂县的大地主,石县令更是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酂县县令,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自然也就只能违背道德。
就听到石县令挨个询问道:“你出来,说说这周家儿媳是不是不守妇道?”
被指着的人脸上露出惭愧的表情,低声说道:“是”
“没听清,大声点。”
石县令喝道。
“是。”
那人被迫调高了声音。
“你呢。”
石县令又问一人。
“是”
“张叔、王婶,你们”
方彩霞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
她是外乡人嫁入村子,又在周家饱受虐待,所以从不敢与周围人结怨。
平日里干活不仅勤快,遇到要村里要帮衬的事情也都是手脚利索,就是希望村子看在她帮忙的份上,遇到周家虐待她时能帮忙说句好话。
结果到头来,诬陷她的反而是那群平日里都说她可怜,同情她的人。不得不说,这也是另外的一种讽刺。
被她点名的人都满脸羞愧,退到众人身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石县令问了一圈,就连河边那位老农夫也羞愧地说了违心话,没有一个人敢说彩霞没有通奸,这令方彩霞已陷入绝望。
她把所有希翼的目光望向赵骏,跪倒在赵骏面前哭嚎道:“大官人,求你一定要相信小女子。小女子本就孤身一人,为家人弃于不顾,寄人篱下,怎么还敢与外人通奸?求大官人为小女子做主!”
“好了。”
赵骏安慰了一句,示意江大郎把他扶起来,随后又扫视众人道:“这么说,你们都说方彩霞通奸咯?”
众人没有回话。
王大地主笑道:“小衙内,事情你已经都看到了,村里人都知道此事,证据确凿,你又何必多管闲事?她受族规处置,合情合理。”
“哪来的合情合理?”
赵骏瞥了对方一眼:“《宋刑统》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二年。就算真有此事,也归官府处置。尔等往小了说是私设公堂,草菅人命。往大了说,就是目无法纪,藐视朝廷,还有你这石县令。”
说着他看向县令道:“若是江浙、福建、江南、岭南之地出现这种事情,县官不作为,我倒也勉强能理解。这淮南之地,什么时候宗族之令也能大于朝廷之令了?你当的什么狗官?”
后世都说古代宗法大于国法,但其实也看地方。
若是汉晋时期,正处于世家门阀强盛时代,全国各地宗族性势力遍布,各种世家大族层出不穷,那自然族内法规强盛于国法。
可唐朝,特别是唐末黄巢起义之后,杀得北方几乎无士族,宗族势力也接近瓦解。
到宋朝之后,由于商品经济发达,北方平原地区道路畅通,加上运河让交通便利,离开宗族去城里打工的人比比皆是,又进一步加剧了北方宗族势力的衰弱。
并且宋朝官府也一直致力于消减地方宗族的影响,通过迁徙、打散等方式,将很多地方上影响力非常大的宗族给消灭掉。
最出名的便是义门陈氏,这个家族也称为江右陈氏、江州陈氏,是宗族势力比较旺盛的江西一带的超级大家族。
宋仁宗嘉祐七年,朝廷忌惮这样的地方大族影响力,一道圣旨下来,勒令他们迁徙分居。
自此义门陈氏被分成了一百多个迁徙队伍,迁徙去了全国各地。
就连南方江西、江浙、福建、岭南这样自古以来就是宗族势力固守的区域,都被宋朝朝廷慢慢瓦解,就更别说亳州这样原本属于河南豫州的平原区。
所以至少在河北、河南、淮北、淮南等自古以来的中原区域,地方宗族势力,其实已经很难盖过朝廷的法度。
石县令就算没有与地主勾结,这样不作为,任由地方族规凌驾于法律之上,也确实当得起赵骏一句狗官。
只是这一声呵斥,让石县令勃然大怒。
他本就恼怒于王大地主使唤他,现在连一个三流勋贵家的小衙内都敢辱骂他,顿时怒火中烧,反骂回去:“汝这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焉敢大放厥词?这一县之地,皆为本县管辖,与汝何干,再不滚出本县,休怪本县要动刀兵了,事后上奏朝廷,少不得你的训斥!”
“呵呵。”
赵骏笑道:“县令别急,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掏出了一份文书。
石县令喝道:“这是何物?”
“你以为在你们来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吗?”
赵骏扭过头四下说道:“趁你们来之前,我派人把周围数个村子的稳婆叫了过来,让她们分别给方彩霞验身,你们知道验出了什么吗?”
他抖了抖手中的文书,大笑道:“验出了方彩霞是个黄花大闺女,这是那几个稳婆的联名画押,她们都已确认无误。你们居然诬陷一个黄花大闺女与人通奸,就好像诬陷一名瞎子偷窥国家机祕一样,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话音刚落,周围已是一片寂静,宛若落针可闻!
书里的案例均来自于真实的野史、杂史,且基本都是两宋的事情,如《名公书判清明集》《路史》《武林旧事》《松漠纪闻》,至于为啥不采用正史,因为正史基本上只会记载国家大事,不会记载这种民间和地方县令的故事,像只许州官放火那位北宋应天府知府田登就出自于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不见于正史。
另外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县令会亲自过去,所以我给他圆了一下逻辑,反正原型故事是亲自带人去了,说的是知县勾结地主的故事,最后由转运使陈增处理。
所以大家觉得县令亲自去说不通的,那不关我的事啊。
另外今天开始应该恢复双更了,身体好了不少,我得支棱起来。
最近也有朋友说剧情不流畅,感觉没主线。其实是有主线的,主线就是主角下基层调研,为以后庆历新政做准备,支线就是处理沿途的贪官污吏,只是我身体欠佳更新不到位,让支线没有迅速串联起来而已,只要更新速度上来,很快就能结束了,大家等我好消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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