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镇,后世的榆中县。
因处于青塘和大宋的边境,日益成为一座商业重镇。
在西夏开放河西走廊,成为大宋与西域之间的中间商之前,西域很多商人都要绕远路走河湟走廊过来。
而过了河湟走廊,就是兰州。
所以青塘政权所在的西宁以及兰州城,就成为了商人云集之所。
西市镇连带着这股繁荣,慢慢兴盛。
特别是最近几年,大宋更加热衷于对外贸易,自此西市也就成为了连接西域商业的重要交通枢纽。
此刻小镇外,连绵的帐篷仿佛一眼望不到头,清水河岸左岸,距离小镇不到一里的距离,密密麻麻的大小十多座营盘构筑成一片堡垒。
西北水土流失严重,草木日益稀少,杨偕因此就地取材,用泥土浇灌水,垒砌成寨墙,依靠着西面的丘陵山坡而建造。
在山顶上还有几处营寨,上头明晃晃地摆着数十门钢铁大炮,银亮的色彩在冬日残阳下,发出璀璨的光。
下方主营寨内,杨偕此刻有些哭笑不得地将手中文书扔掉道:“这赵元昊在搞什么。”
他刚刚在前营会见了李元昊的使者,使者除了带来了李元昊的书信,还有一个匣子,匣子里装了一个人的人头,打开后还能看到那人死不瞑目。
杨偕十分无语,只好先让使者先下去,自己在后营与手下的诸多部将商议一下。
他刚刚看完了李元昊的书信,环顾着左右两侧坐在椅子上的部将们说道:“他把张元的人头送过来,说是给大宋的诚意,是听不懂人话是吧。”
秦凤路兼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任福挠挠头道:“会不会是司帅没有说清楚?让他们误以为拿张元的人头就能平息朝廷的怒火?”
“胡说八道。”
杨偕翻着白眼道:“本帅都已经快明示了,赵元昊再不懂,就蠢到家了。”
说着他摸了摸下颌山羊须,眯起眼睛道:“依我看,这李元昊是在不懂装懂啊,以为拿个张元的脑袋来,就想糊弄本帅。”
任福想了想道:“不如直接去和使者说,你西夏如此狷狂,袭扰我大宋,朝廷震怒。尔等如此不知好歹,若是不出银钱赔偿,我大宋的天军势必要让你们知道厉害。”
“你这榆木疙瘩。”
杨偕恨铁不成钢道:“我泱泱中华乃礼仪之邦,向来以德化服人。怎么能巧取豪夺,肆意妄为呢?”
任福瞪着一对充满智慧的眼神,露出茫然的目光看着他,不明所以。
还是旁边进士出身,因功升为秦凤路副转运使兼兵马总管的景泰低声说道:“伱不懂,这事得讲究个名正言顺,不能让外邦觉得我泱泱华夏仗势欺人。”
“额”
任福还是不懂。
他们谁也没有在乎张元的脑袋。
每个人都在想完成赵骏交代下来的任务——如何敲诈西夏一笔。
可却不好明着来。
这其实就是中式思维和西式思维的不同之处。
西式思维属于强盗逻辑,打赢了你,我就可以掠夺、抢劫、烧杀等等为所欲为。
但中国古代儒家思想讲究个仁义处世,以德服人。
就算是我比你强大,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你,只会用合适的理由。
如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这叫师出有名。
虽然西夏寇边,可李元昊一直强调并不是与大宋为敌,而是与青塘唃厮啰为世仇,他们进攻青塘合情合理。
大宋依照与青塘的盟友关系帮助一下倒是无可厚非,可很难用这个借口进攻西夏。
毕竟西夏已经把面子摆足,并没有给太多的口实。
事实上包括赵骏要求西夏打了败仗进行赔偿,朝廷内部都有不少人觉得这不太合理。
大中华即便是打赢了,教训教训就行了,又何必要逼着人家给朝廷上供呢?
就算要上供,那也是他们主动来上供,万邦来朝,周边国家上供一些地方土特产,朝廷还会给予丰厚回赐。
如此才能彰显朝廷的大度。
听上去朝廷这些官员很离谱,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毕竟从现实和利益的角度来说,中国古代这样的朝贡体系形势,颇有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意思。
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这样的体系构建了一套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东亚价值观。
就如同后世霉帝四处宣扬它那套皿煮、滋油的价值观一样。
正因为有这套价值观的存在,才能维持住华夏帝国在东亚的核心地位。
不然辽国以及后来的金国也不会致力于在正统上跟大宋竞争。
可以说如果大宋转变思路,开始学习西方思维,当强盗打败了敌人就马上展开掠夺的方式。
那么势必会让东亚其它一直把大宋奉为天朝上国的国家不满,同时也会让信仰崩塌。
这样非常不利于未来构建共同价值观,然后完成谋夺整个东亚的东方一极战略。
所以赵骏也在给杨偕的书信里提过,尽可能让李元昊主动提出给予战争赔偿,这样就不算是大宋在硬逼着周边国家上供,而是西夏主动赔偿。
“看来是本帅还是太要脸皮了一些,让元昊误以为本帅可欺。”
杨偕环顾四周道:“当初范相公经略西北,泾原路、环庆路、麟延路,哪怕是永兴军路都承担着后方粮草重担,唯我秦凤路一直没什么机会施展拳脚,现在正是时候。”
景泰问道:“司帅是?”
“敲打敲打元昊。”
杨偕沉吟片刻,在桌案的舆图上扫视,随后说道:“去派人跟唃厮啰说一下,我们要大举前进,至河口与他汇合。”
他们现在还屯兵在青塘以及大宋的边境,不是说不能进军,而是不能不跟唃厮啰打招呼就过去。
如今正是大宋和青塘的蜜月期,如果大宋做得太强硬,太冒失,都跟唃厮啰没有任何商量,就直接闯入他们的地盘,很有可能引起唃厮啰的反感。
只有对待盟友如春风化雨,对待敌人如秋风落叶,才能树立起周边国际威信,让周围国家都觉得大宋是最可靠的盟友。
至于将来会不会吞并他们的事情,那也是将来再说,反正经济、文化之类全面入侵,以后也不过是找个借口的事情,就像后来哲宗取青唐一样。
秦州兵马钤辖贾逵是个年轻小将,今年才三十五岁,五年前作为拱圣军殿前班副都知被调往西北与西夏作战,因军功慢慢升到了一州的从六品兵马钤辖,算是中级武将。
他听到杨偕准备敲打敲打李元昊,连忙说道:“司帅,末将之前曾经去过兰州,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直插卓啰城,若是大军兵临城下,相信元昊必然会从!”
“哦?”
杨偕得知这件事情,稍微思索了一下微微点头道:“嗯,好,那我令你为先锋,领八千人,自小路绕袭敌后!”
“是!”
贾逵大喜。
他说的小路其实就是后世京藏高速兰州到兰州中川国际机场那一段,属于兰州新区中川镇。
往西有大片丘陵山峦,过了这片丘陵便是永登县,也就是现在的卓啰城。
当下杨偕一边调兵遣将,一边与唃厮啰那边沟通。
大概到了十二月下旬,杨偕又从后方调集了大概三万多人,整个军队数量达到了五万,加上会宁守军,大概有六万多宋军开始对李元昊部进行围剿。
如今的宋军可以说是边打仗边在搞军事改革,淘汰了大量老弱之后,原本西北与河北抛除了至少二十多万的兵籍人口。
目前在西北五路只有十八万人,在河北也只有约二十四万,其余禁军数量则分布在汴梁周围。
所以杨偕这次算是调动了整个西北三分之一的兵力与李元昊作战。
看上去不多,可别忘了还有唃厮啰。
青唐地盘小,全民皆兵的情况下也能凑出个六七万人来,从九月开战都过去那么久,足够唃厮啰动员兵马了。
这样双方联军十余万人,杨偕在河口与唃厮啰汇合之后,就率领大军北上,压向卓啰城。
十二月二十六日,西北万里荒野,簌簌的雪花纷飞,淹没了整个世界。
将士们都穿着棉衣,眺望着北方。
在漫天飞雪当中,卓啰城坐落于河岸边上,西面是滔滔河岸,对岸山峦耸立。
东侧倒是有大片平原,差不多就是后世永登县的县城区域,可十里外平原尽头,高山林立,一片白雪皑皑覆盖着山顶,美如画卷。
在西侧山顶,约为后世永登县以西的卧牛山上,李元昊占据山势险要,安营扎寨,在山顶上还树立着一些大炮。
宋军不敢靠得太近,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并且也开始占据附近山岭。
城头上李元昊目光泛着忧愁地看着城外,使者来报,即便拿了张元人头过去,杨偕也拒绝了西夏议和的事情,而是义正言辞地批判西夏的行为。
就拿这个考验大宋?
显然大宋已经根本不在乎张元一个叛贼汉奸的死,他们要的是西夏必须在这件事情上付出惨痛的代价而已。
“大王,宋国到底是要我们怎么样?张元的脑袋都送过去了,他们还不满意吗?”
陪着李元昊在城头巡视的费听沽细愤愤不平地说道。
他们哪知道大宋要什么?
李元昊没有明说,他现在也很纠结,大宋明显是要给他点教训,使者那边已经算是听明白了杨偕的意思,也传达给了他,就看他自己的抉择了。
可让游牧民族割地赔款,那显然有点让人不甘心,他当初起兵攻宋的时候,可是打算吞并大宋整个陕西路的。
再不济也得让大宋像对待辽国那样给岁币吧。
怎么能这样窝囊呢?
可形势比人强,李元昊如今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眺目望着远方,正思索面对宋军与唃厮啰的联合,要不要继续负隅顽抗下去的时候。
旁边房当丘斛忽然指着远处惊骇道:“大王,快看那边。”
“怎么了?”
李元昊心中一惊,连忙扭过头看向东面。
就看到东面的山顶上,在冬日飞雪当中,隐隐约约出现了无数道身影。
虽然看不清楚那边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必然是宋军已经占据了山顶,可能在安装大炮。
“怎么会这样,宋军是怎么去的那边山上?”
李元昊震惊不已。
宋军绕道的话不可能的,东面上百里全是山,没有路给他们走。
至于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往东山去,那更不可能。
“宋军难道是有天兵不成?”
其余诸将也大惊。
他们哪知道贾逵是从兰州北面的小道绕了上百公里过来的。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际,远处山上,贾逵对周围炮兵们说道:“准备好了吗?”
“将军,已经安装好了。”
“给他娘一炮。”
“是!”
当下立即就有组炮兵小队开始装填弹药。
接着点火发射。
“砰!”
一发巨响。
隔着十多里外,山峦之上,一枚黑色的铁蛋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抛物线。
接着在所有人的目光当中,仅仅数秒钟不到,就落了下来,径直向着卓啰东城门而去。
“砰!”
又是一声巨响,炮弹砸在城墙上,顷刻间城墙虽然没有倒塌,但整个东城门仿佛都地震了一样,上面的士兵能够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感。
而那颗炮弹,则是镶嵌进了城墙里!
整个城内的士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城中鸦雀无声。
唯有李元昊原本就铁青的脸色已是青到发紫,过了许久,他才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道:“叫阿陀来。”
阿陀出自米擒氏,是李元昊宫廷内侍副总管,也是这次出使的使者。
他急急忙忙而来。
李元昊驱散了周围将领,单独对他说道:“出城去宋营,告诉杨偕,大夏愿意每年出三千头牛,五千只羊,八百匹战马,一千头橐驼换取大宋退兵。”
“是。”
米擒阿陀连忙拱手应下。
当下南城门打开,米擒阿陀作为使者带着使节团再次前往宋营当中。
大宋军队此时已经在南城外安营扎寨,帐篷林立。
米擒阿陀的使节团在寨外风雪当中等了差不多快半个时辰,才被允许进去。
宋营主将帐篷内,杨偕见到了他,淡淡地道:“让夏使久等了,老夫公务繁忙,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攻打城池,倒是怠慢了夏使。”
这话夹枪带棒,可米擒阿陀哪里敢挑刺,连忙说道:“不久等,不久等,司帅公务繁忙,是小人打扰。”
“呵呵。”
杨偕见他态度恭敬,便笑着说道:“夏使再来,是有何意啊?我不是说了吗?你们西夏寇边,若是不能给你们点教训,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米擒阿陀立即拱手说道:“司帅,我们大王一直都未想犯大宋边境,这是个误会。为了平息大宋怒火,大王愿意出八百头牛,两千只羊,三百匹战马,五百头橐驼换取大宋退兵。”
“哦?”
杨偕眼皮子抬了抬道:“就这点东西也想换取大宋退兵?”
“那自然不是。”
米擒阿陀忙道:“是每年向大宋上供。”
这些东西看着好像不多,但按照价格来算,其实也不少了。
宋朝一头牛的价格一般在5-7贯左右,战马会贵很多,到仁宗朝已经达到了一两百贯一匹。
羊和橐驼的价值分别在1-3贯,20-40贯之间,所以林林总总加起来,李元昊给出的条件已经差不多是每年二十万贯的岁贡。
不过这种东西自然要讨价还价,主要也是当初西夏战败后,李元昊签订的契约当中就有上供一千只羊,五百头牛,五百匹战马,三百头橐驼的协议。
只是赵祯碍于必须要维持朝贡体系,所以李元昊给多少,他也多多少少回赐了点东西。
现在则属于战争赔偿,自然是不会回赠的,米擒阿陀作为使者,那自然是要尽量把价格压低一些,也好给大夏挽回一点损失。
“哼!”
杨偕听完之后,大怒拍案道:“打发叫花子呢,尔等寇边,让我大宋军费开支如此庞大,不想赔偿是吧?那就打得你西夏赔偿!”
“司帅息怒,司帅息怒!”
米擒阿陀连连拱手行礼道:“司帅也知道,我西夏国小积贫,远不及大宋富有四海,如何能给得起高价?还请司帅看在我小国寡民的份上,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他也是读过书的,不然也不会被李元昊派来当使者。
见他连连作揖,杨偕装作平息怒意的样子,淡淡地说道:“尔等既小国寡民,就该安分守己,万不该肆意妄动刀兵,岂不闻“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是是是。”
米擒阿陀恭敬道:“只要大宋愿意退兵,大王必定以后再也不敢妄动刀兵。”
“那就这样吧。”
杨偕想了想道:“每年五千头牛,一万只羊,三千匹战马,五千头橐驼。”
“司帅,司帅,使不得啊。”
米擒阿陀泪如雨下道:“我西夏贫弱,如果出得起那么多牲畜,而且传扬出去,大宋岂不是要落得欺压弱小之名?还请司帅三思,司帅三思。”
杨偕本就是狮子大开口,这一系列东西要出来,价值都超过三十万贯了。
不是人人都是大宋,哪怕西夏依靠丝绸之路这几年赚了不少,可总量摆在那里,每年他们的利润其实也就那么十几二十万贯上下。
这么拿真就是要了西夏半条命。
所以见他可怜,杨偕就顺坡下驴道:“那依照使者之见,最多如何?”
“我西夏最多只能给一千二百头牛,三千只羊,五百匹马,五百头橐驼,请司帅看在我西夏多年侍奉大宋为宗主的份上,绕过我西夏吧。”
米擒阿陀可怜巴巴地说道。
杨偕眯起眼睛。
这些东西价值也不少了,大概值十万贯左右。
但杨偕还是不满足,当下说道:“牛要三千头,羊要五千只。”
多要点牛是为了带回陕西当耕牛用。
“是。”
米擒阿陀装作为难的样子,最后咬牙道:“西夏国贫,也只能倾国之力来讨大宋之心。”
相比于牛羊,战马的价格最贵,橐驼次之,能省下三百匹战马,五百头橐驼,相当于少给四万多贯,算是能回去给大王交差了。
杨偕淡淡地说道:“什么倾国之力讨我大宋欢心?说的好像我大宋恃强凌弱一样,这明明是你西夏自愿上供给我大宋的礼品,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呢?你说是不是。”
米擒阿陀含泪道:“是,是我西夏“自愿”送给大宋的礼品。”
“好了,那就如此吧。”
杨偕挥挥手,向身边景泰道:“写好契约,还是要有白字黑字才成。”
当下大宋签订契约,让使者回去给李元昊签字。
李元昊自此每年要给大宋缴纳十多万贯的岁币,这一战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亏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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