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仓肃声追问:“敢问长安君,明岁是何原因致使粮减产?!”
嬴成蟜摇了摇头道:“本君亦不知。”
“本君只知此灾甚大!若是应对不当,恐令民大饥也!”
嬴成蟜希望此次‘民大饥’的原因是地震导致的粮食减产。
虽然地震酷烈,但地震终究只是局部灾害,即便是会导致原历史上的大秦田亩尽毁、粮食绝收、万民大饥的地震,对于当今已经占据八分之天下的大秦而言也不过尔尔,大秦完全可以从关东地区大规模调运粮草驰援关中。
然而此次粮食减产事关万民性命,更事关大战,嬴成蟜自认不该妄言,而是必须按照最坏的情况去做准备!
韩仓抓挠着头发,苦涩长叹:“天何以如此薄待万民!”
“近岁大秦粮仓皆贫,直至去岁方才能于仓中有些存粮。”
“即便金汁治粪、长安犁等物皆已传遍大秦各地,但若欲仅以一年之收而存两年之粮,却依旧几无可能!”
“本卿以为,或可暂停水泥路、水渠的修筑以省民力,将更多民力投入至耕作之中!”
既要支撑战争,又要保住大秦万民的饭碗,还要预留一部分赈济新附之地灾民的粮食,更还要基建不停,大秦于明年一年消耗的粮食堪称恐怖,即便明年能够正常收成也不过只是能堪堪撑得过去而已。
现在嬴成蟜却言说明年大秦的粮食非但无法丰收反倒是会减产,这无疑会让本就贫瘠的大秦粮仓雪上加霜!
在韩仓看来,值此境况,必须开源节流才有可能帮大秦撑过这一关!
章邯却是当即摇头道:“我将作少府深知社稷以农耕为重。”
“是故,水泥路、水渠等造物本就是于农闲之际方才动工,且皆是就近征募徭役,不会耽搁了农时。”
“即便是停修水泥路、水渠等造物,放归徭役,徭役也不过是能于田间除除草而已,于秋收无甚臂助!”
韩仓理所当然的说:“章府丞所言,本卿自是知之。”
“本卿亦不求归乡的农人能多耕出几石粟米,只求省却供给徭役之粮也。”
“章府丞可知数十万徭役和数十万囚徒每个月要嚼用掉多少粮草?!”
“若是停修水渠等造物,这些粮草自可存于粮仓,以待明岁启用!”
章邯反驳道:“明岁代地之灾乃是大旱,韩上卿焉知明岁我大秦粮减产的缘由不是大旱?”
“若大秦明岁果真大旱,则水渠或可于明岁助农增产,其中得利绝非今年省下的些许粮草可相提并论!”
“至于水泥路更是能省却大量转运所需,仅仅只是我军出征之际能以水泥路省却的转运靡费,便比之花销更多。”
“若是为节省些许徭役之粮而停修水泥路、水渠等造物,实乃本末倒置也!”
韩仓和章邯争论不休,也牵扯着更多朝臣加入战场,余下群臣都在皱眉思索还能从哪儿抠出些粮食来。
吕不韦见状有些惊异,却又有些欣慰。
他发现满朝同僚都没有意识到,嬴成蟜提出的这个问题对于曾经的他们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
明年要打仗?明年粮减产?
这不是巧了吗!
我大秦应对天灾的主要方法,就是打外战!
既然已经决定了明年秋收之后要对外发兵,那还何必思虑如何应对天灾?最佳解决方案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吗?速速开启下一个议题才是正事!
在无人意识到的时候,嬴成蟜已经携暴涨的生产力润物细无声的改变了大秦群臣的思维模式和治民思想!
但吕不韦也知道,即便满朝重臣都已被嬴成蟜改变了思想,嬴政的思想也不会被轻易的改变。
在吕不韦略显担忧的注视下,嬴政终于开口打断了群臣争论,沉声道:“韩上卿所言,甚是!”
“值此天灾将近、大战将启之际,不当谋日后,而当谋近岁。”
“于徭役处省却数十万石粮草,便可为明岁危难之际添数十万石粮草,或可解大难也!”
韩仓面露喜色,拱手一礼:“大王英明!”
章邯、赵承却是有些焦急的想要继续上谏。
不等他们开口,嬴政继续说道:“章府丞所言,亦有理!”
“水渠、水泥路等造物非只是利于千秋,更利于当下。”
“即便以两年为界,继续于农闲之际修筑水渠、水泥路依旧利大于弊。”
“是故,水渠、水泥路等造物的修筑不能停!”
这话一出,两方朝臣全都懵了。
韩仓和章邯的谏言可谓是针尖对麦芒,是实打实的利益冲突,大王您却说两方都有理?
大王,您不是和稀泥的君王啊!
迎着一双双不解的目光,嬴政沉声道:“是故,寡人令。”
“暂停修筑寡人王陵,以省徭役之费!”
此话一出,如一道惊雷般在御书房内炸响!
停修王陵?!
虽然没有哪怕一条周礼要求君王预修王陵,周礼甚至是反而希望君王可以不在坟周种树、不砌坟头、薄葬简葬,讲究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但对于解释周礼有着相当话语权的孔子却开了修坟头的先例,引得后世人纷纷效仿。
赵肃侯大兴土木修筑王陵之举更是将华夏的丧葬礼仪之风推向更高峰,让王陵愈发奢华繁琐。
时至今日,君王的王陵已不再仅仅只是一处墓地,更承载着浓厚的政治意义,即便是再被架空的君王,群臣也会从他登基那天起便开始着手为其修筑王陵。 嬴政的王陵更是自嬴政十三岁那年起便开始修筑,时至今日已经修了十余年!
这哪是说停修就停修的,若是让外人见了还以为我大秦穷的连王陵都修不起了呢!
韩仓嘴唇蠕动着想要劝谏,赵承、章邯、嬴乐等朝臣更是不自觉的站起身。
但事关嬴政的生死大事,他们即便再想劝谏却终究不敢多说一个字。
唯吕不韦焦声而呼:“大王,不可!”
“荀子曰:事死如事生,礼也!”
“不过是收成减产、时值大战而已,臣等多操劳一二便是,焉能停修大王的王陵!”
“臣以为,大王此令不妥!”
“大王将竟不世之功,大王的王陵非但不能停修,反倒是理应再加人力精修之!”
看着吕不韦眼中的焦急和心疼,嬴政心头一暖,声音也多了几分温和:“相邦且放心,寡人并非是轻视死生大事,而只是以为事有轻重缓急。”
“明岁粮减产、大秦谋统一之事更加急迫,寡人王陵却无须操之过急。”
“今我大秦国力有限,自当将国力投入至更急迫的大业,而非是为遥远的未来多做准备。”
“即便暂且停修王陵两三年,待到我大秦拥民更多、钱粮更多,也只需两三年便可赶回落下的进度,不至于影响寡人王陵的修建。”
嬴政话已至此,群臣还能说些什么?
若是再驳斥嬴政的话,岂不是在诅咒嬴政早亡?
李斯当即拱手高呼:“大王福寿绵延,更得十二仙人入秦臂助,必当享寿永昌也!”
“臣,附议!”
然而还没等群臣附和,吕不韦却已沉声驳斥:“死生大事,天定也!”
“臣以为,不必讳言生死,但当提早准备。”
“大秦万事,重不过大王之事!”
“臣再驳大王此令!”
李斯人都麻了,甚至是不自觉的远离了吕不韦两步。
本卿这位昔日恩主未免也太勇了些!
他是真不怕死啊!
然而李斯料想中的嬴政暴怒之景却未曾出现,他反倒是见嬴政面露笑意:“寡人不曾避讳生死之事,寡人亦会提早准备。”
“只是,寡人寿数尚久,无须那般急迫。”
吕不韦眉头皱的更深了,当即就要反驳。
然而吕不韦却见嬴政看向嬴成蟜发问:“王弟以为,对否?”
吕不韦愕然,豁然转头看向嬴成蟜。
嬴成蟜闻言有些无语。
嬴成蟜无法理解为什么嬴政刚知道他的‘天定’寿数还有二十年,就要迫不及待的告诉群臣他的寿命尚久,连一天都忍不住。
但既然嬴政问了,嬴成蟜便也只能颔首道:“确实如此。”
“不过是停工两三年而已,待到大秦恢复国力后加紧劳作两三年便能赶回进度。”
“大王之王陵无须急于一时。”
“相邦亦可放心。”
“大王等得起。”
每一名朝臣,甚至是于远处陪侍的侍郎、蹲在地上捡头发的宦官全都不自觉的压低了呼吸,以火热的目光看向嬴成蟜。
吕不韦更是声音热切的低声而呼:“大王,等的起?”
“即便是停修两三年,再加紧赶工两三年,大王亦等的起?!”
“此等事关天下之大事,长安君切切不可随意妄言也!”
嬴政很担心自己的寿命,吕不韦的担心比之嬴政更甚!
嬴政认识嬴异人才几年?嬴政和嬴异人才说过几句话?嬴异人的死对嬴政能造成多大心理阴影?
吕不韦才是认识嬴异人最久,与嬴异人合作最深,最了解嬴异人,最得嬴异人信任,与嬴异人利益捆绑最深的那個人。
吕不韦投入了毕生心血终于扶持嬴异人登基为王,而嬴异人也没有辜负吕不韦的付出,拔擢吕不韦为相,吕不韦刚开始幻想君臣二人携手共创大业的美梦,结果。
嬴异人崩了!
吕不韦不得不拉扯嬴政长大,眼瞅着吕不韦开始和嬴政君臣携手共创大业了,吕不韦岂能不担心嬴政也会像嬴异人一样刚亲政没几年就驾崩了?
但现在,嬴成蟜说什么?
停修两三年,赶工两三年,嬴政也能等得起,那岂不是说嬴政至少还能再活六年?
六年啊!虽然还不算久,但已经能赶得上两个嬴异人了!
嬴政畅快大笑道:“不过是区区六年而已,便是更久的时间,寡人亦能等得起!”
“长安君以为,寡人此言可是虚言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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