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殿内。
官员们都是一脸懵。
官家留下一句“朕主意已定”,然后甩袖离去。
群臣都知这是气话,不由得纷纷看向两府相公,想知接下来到底是要继续等还是散朝。
首相文彦博一脸无奈。
欧阳修、唐介、包拯、王尧臣四人依旧是一脸正气,若官家执意筹建重骑兵,四人定然还会上奏反对。
当下,除非令双方都有台阶下,不然很难平复这场矛盾。
文彦博朝着偏殿望了一眼,发现一名小黄门站在拐角处朝其点了点头。
他立即会意。
这说明官家还未曾离开,等着群臣给他一个合适的台阶。
此事当下还未传出大庆殿。
若传出大庆殿,那恐怕又要成为民间风传的一桩朝堂闹剧了。
赵祯显然也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文彦博走到最前方,待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先待在原地,莫大声喧哗。
群臣皆会意。
而后,文彦博看向苏良,道:“景明,要不你去找官家说一说?”
整个大殿内,最讨赵祯喜欢的官员便是苏良,且苏良总是能想出一些令人意料之外的好主意。
苏良想了想后,微微点头。
一旁,王尧臣听到此话,一把抓住苏良的衣袖,道:“景明,切记,理大于天!”
欧阳修、唐介、包拯三人听到此话,也都跟着附和道:“理大于天!”
文彦博一巴掌打掉王尧臣的手臂,并瞪了四人一眼。
当下的朝堂,贪官奸臣倒是少了。
但执拗的一根筋官员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样的官员,确实能干,但有时那股较真劲,也能将人气个半死。
不远处。
夏竦望着苏良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觉得苏良此去若是顺着官家,则是他得利;若逆着官家,便是去找骂。
……
约一刻钟后。
苏良面带笑容地走了过来。
就在文彦博准备开口问苏良结果如何时,不远处传来一名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廷议继续!”
众臣皆是又惊又喜。
苏良一下子便能将官家劝回来,这是大家都未曾想到的。
他们本以为苏良会去谈一谈条件,然后再回来与群臣商量是否能答应官家的要求。
哪曾想官家直接就回来了。
群臣纷纷站回原位。
然后,便见赵祯面带微笑地走到御座前方。
赵祯环顾下方,干咳一声,然后高声道:“刚才,是朕有些气急,实不该甩袖而去,以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啊?
众臣都有些懵,皆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苏良。
他们想不明白苏良到底说了什么,竟能让向来好面子的官家回来便致歉。
赵祯接着说道:“朕细细思索后,觉得当下筹建一支万人重骑兵确实太耗国力,但重骑兵又不可没有,朕打算结合刚才范相提出的建议,先成立一队五百人的重骑兵,待国力允许之时,再视情况增加,众卿以为如何?”
文彦博迅速出列,高声道:“臣无异议!”
夏竦看向苏良,皱起眉头。
他想不通苏良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在短短一刻钟内,不但能使得官家心甘情愿地道歉,而且还能令其一下子就妥协了。
这种能力,比张贵妃的枕边风都要厉害。
此刻的夏竦,并不敢再强硬坚持。
若将官家再气得甩袖离去,那便是他的过错了。
并且,当下官家还是站在他这边的,并未放弃筹建重骑兵。
只要此策未被废弃,他便有大功。
文彦博转脸看向后面的王尧臣、欧阳修、唐介、包拯四人。
意思很明显。
官家都将一万重骑兵降为了五百人,你们若再执拗,那就是过于顽固了!
三司使王尧臣大步走出,拱手道:“官家,臣无异议,刚才是臣心急口快,御前不敬,望官家惩罚!”
一旁,欧阳修、唐介、包拯三人也同时拱手,道:“臣无异议,臣在御前不敬,望官家惩罚!”
紧接着,群臣尽皆拱手,道:“臣无异议!”
官家已经给了台阶。
谁再不识趣,那就真的是太不通人情了。
赵祯点了点头。
“廷议政事,朕与众卿都难免有脾气,但凡是为了国事,争吵两句,并无大碍。不过,自即日起,朕保证不会再甩袖而去,但众卿也绝不可张口便请辞!”
“臣遵命!”
众臣齐齐拱手,心中对官家的尊崇又增加了几分。
这份心胸气度,实乃圣君所为。
“那……今日便议到这里吧,散朝!”赵祯说罢,便离开了大庆殿。
官员们纷纷散去。
待出了大庆殿,文彦博、张方平、吴育等相公都来到苏良面前,道:“景明,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苏良微微一笑,道:“保密!”
保留一定的神秘感,才能让自己在朝堂拥有更多话语权。
苏良知晓作为台谏官要耿直。
但更知晓,要想在朝堂地位稳固,必须要让别人看不透自己。
如此一来,别人才不敢轻易招惹他,才能够减少更多麻烦。
群臣虽没打听到苏良劝谏的内容,却明白了一个道理:君臣不合,请找苏良。
其实,苏良的谏君内容并不复杂。
他只阐述了两个事实。
其一,此事若交给百姓评判,绝对是赵祯输理。
因为筹建一万重骑兵,相当于再养二十多万步兵,在当下确实是劳民伤财。
若三年无战,民间绝对是骂声如潮。
赵祯尤为在乎百姓对他的看法,也自知坚持此事的缘由是:私大于公,故而细想后,便不会再固执。
其二,此事之争,认错才是赢家。
认错不但能得贤君之名,还能先培养五百重骑兵,而后缓缓图之。
赵祯深知为君之道。
经过苏良略加提醒后,自然知晓如何做才更有利于皇权稳固,更有利于大宋江山稳固。
苏良能解决此事,源于他非常了解赵祯,不但了解他的性情,更了解他的处事逻辑。
……
三月十六日,天晴不雨。
三月十七日,天晴不雨。
三月十八日,天晴不雨。
……
田地干旱,麦苗缺水,旱情越来越严重。
若三月份一直不下雨。
整个京东路、河北路、开封府这一季的庄稼恐怕就要绝收了。
三司使王尧臣一脸绝望,不时望向天上耀眼的太阳,喃喃道:变法一年所得恐抵不上一场旱灾所失,真是太难了!
开封府的百姓们开始使用各种方式求雨。
有请道士驱旱魃求雨,有寻巫师以舞求雨,有将蛇、蜥蜴、青蛙放在龙王庙或城隍庙求雨……
方式多种多样。
与此同时,民间开始传出一些流言。
其中传播范围最大,百姓相信最多的便是:此番旱情乃是全宋变法违背祖宗之言所致,故而上天给予警示,必须立即停止变法,不然灾害可能更加严重。
在当下,这样的传言特别能令人信服。
不但百姓相信,读书人、士大夫官员们,甚至当今的官家都相信。
因为“天人感应”的理论,已经深入人心。
皇帝违背天意,上天便降下天谴;若开创太平盛世,上天便会降下祥瑞。
诸如像地震、星变、水灾、旱灾、蝗灾等。
皆为天谴。
皇帝除了要解决问题。
还要深刻反省,纠正为政得失,甚至写罪己诏。
苏良听闻这些流言后,第一反应是先找到王安石,让他尽量少说话。
若王安石再将那句“天变不足畏”讲出来,恐怕就要真的要被贬出开封府了。
当下。
苏良要普及“天灾乃自然之象,与人事无关”,根本不可能。
……
三月二十日清晨,赵祯再次下诏。
将在三日后再次祈雨。
这已经是赵祯本月来第三次祈雨,若再不下雨,那他恐怕就要真的写罪己诏了。
甚至变法进程都会受到重大影响。
旱情。
对江山社稷的破坏性实在太大了。
当年,宋太宗执政之时。
开封府曾受到旱灾与蝗灾的双重破坏。
太宗皇帝多次祈雨而不得,最后恼怒之下,写了一封诏书给首相吕蒙正。
“天谴如是,盖朕不德之所致也,卿等当于文德殿前筑一台,朕将暴露其上,三日不雨,卿等共焚朕以答天谴。”
意思是:天谴降临,是朕失德,若三日后还不下雨,伱们就把朕焚之祭天。
此手诏下达后,翌日而雨,蝗尽死。
苏良怀疑这是一场作秀。
定是司天监先探查出有雨,然后太宗皇帝才去祈雨,以此证明皇权天授。
太宗皇帝无疑是证明成功了。
但今时,司天监好像有些不准了,赵祯祈雨两次,都是滴雨未落。
这时。
苏良突然想到,百家学院有一奇人,名为王处,尤为擅长观察天文天象。
他不由得立即奔往百家学院。
当下必须尽快下一场雨,最好是赵祯祈求所得。
不然待民意沸腾,反对全宋变法者越来越多,便不好收场了。
当日午后,苏良出现在百家学院中。
听得监院来唤。
沈括立即带着王处来到苏良的面前。
王处,年约五十岁,曾经是个道士,而今脑后还挂着一条长长的辫子。
无妻无子无女。
他不似研究火器的玉阳子道长那般出尘,不屑于任何俗事。
他很低调。
白天负责研究漏刻,晚上便研究天象。
百家学院乃是因他研究制作漏刻的水平高超,才将其召为了夫子。
苏良也是听沈括说起了此人,也知晓百家学院有预测天象之人。
王处研究天象已逾十年。
他每日都会观察云、风、星象,然后不断总结,寻找共通之处。
苏良有些焦急地问道:“王夫子,官家三日后便将再次祈雨,三日后可能降雨?”
王处想了想。
“还……还不确定,能否待我看看今日黄昏的晚霞后,再给答复。”
苏良点了点头。
……
一个时辰后。
夕阳落下,天色渐黑。
苏良在百家学院转了两圈,还与柳七先生闲聊了数句后,方才等到了观云归来的王处。
王处拿着他的小本本,道:“三日后,虽有雨云,但亦有疾风,可能只有不到三层的几率落雨。”
苏良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和他在司天监听到的消息几乎一致。
但司天监没有办法,官家不得不去祈雨,故而他们便挑选了一个最有可能的时候。
“那……那……可有降雨之法?”苏良问道。
王处想了想,道:“《论衡》有云:雨之出山,或谓云载而行,云散水坠,名为雨矣。夫云则雨,雨则云矣。初出为云,云繁为雨。有雨云,便有降雨的可能,若要增加这种可能,有两法可尝试,但我也不敢保证!”
“哪两种?”苏良问道。
下不下雨影响着全宋变法的进行,无论行不行,苏良都要试一试。
“其一,点火生雨,可燃大量草木于高地,以火冲雨云,或许有雨降落。”
“其二,在雨云之下,制造声响,若有电闪雷鸣之声,雨或可下。”
此话一出,苏良朝着脑袋一拍,顿时想起了前世的一些记忆。
“我明白了,点火生雨即是让大火将林木灰烬的水汽带到高空,待降温后,形成对流,而后雨水便会落下,前提是天上有雨云,此种雨为对流雨。而你说的制造声响,即是让云团产生摩擦,待有了雷电,便容易落雨,是吗?”
王处和沈括都一脸迷惘地望着苏良。
“敢问何为对流?何为摩擦?”王处一脸不解。
苏良顿时乐了,道:“我顾不得解释太多了,待下了雨再向你们解释。”
说罢,苏良便转身离去。
王处有些迷惘地望向沈括,道:“存中,你读书多,你可知苏监院所言可在何书中能找到?”
十九岁的沈括摸了摸脑袋,道:“王夫子,你可能对咱们这个监院不了解,他的脑袋就是一处书阁,且装得都是奇书,和他聊天一定要拿着纸和笔,不然可能就错过好玩意了!”
……
翌日,苏良面圣。
请求赵祯在祈雨之前,先备上二十多个锣鼓,待敲上数遍后,再进行求雨。
而在祈雨结束后,便在祈雨台周围焚烧干柴,以火祭天。
苏良并未讲这是什么原理,只称是百家学院的夫子告诉他的,可增大降雨概率。
当下的赵祯已是病急乱投医,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
三月二十三日,近午时。
天色阴沉,铅云浮动。
城郊,祈雨台,
擂鼓声,响彻云霄,打了足足一刻钟后,赵祯方才上台祈雨。
一番祈雨流程过后,苏良命周围人点燃了周边的木柴。
一时间,火势汹涌,直冲天际。
赵祯与苏良守在不远处,等待了一刻钟,就在准备离去之时。
轰隆!
一道闷雷声传来。
赵祯不由得大喜:喃喃道:“要下雨了,要下雨了,看来朕的诚意已打动上天!”
轰隆!轰隆!轰隆!
数道响雷过后,大雨滂沱。
雨滴如黄豆大小,噼里啪啦,砸在干涸的土地上。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这场雨或许解决不了这次旱情,但却能告知百姓,旱灾与全宋变法无关。
这一刻。
赵祯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
这场雷阵雨下了小半个时辰后,渐渐停了下来。
虽不至于完全缓解旱情,但却平复了许多人的焦虑,以及浇灭了很多流言。
……
三月二十五日。
又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大晴天。
汴京城的小报上,突然流传出一个消息。
参知政事范仲淹在两年前以个人之财,在老家苏州建造了一座范氏义庄。
包括义庄一座、义田数千亩、义塾数个,可惠及所有族人。
此事一出,立即引发了百姓们的大讨论。
羡慕,特别羡慕;倾佩,尤为倾佩。
此乃大善事也。
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临近致仕之时,往往都会在老家购置田产,颐享天年。
但他们的钱只会给家人,绝对不会给远亲和同族之人。
更不会像范仲淹这样直接将钱做慈善,以义庄的形式帮助族人。
此范氏义庄,可慈幼、可养老、可赈穷、可恤贫,可宽疾……
虽然只是针对范氏族人及周边乡邻。
但从当下的礼法来看,已经足够伟大了。
且还开了做慈善的先例。
自唐后期,门阀士族制分崩离析后,民间宗法制度就成了主流。
换言之,下层管理,依靠更多的是家族、血缘和姻亲。
范仲淹将仁善之举传递全族,做到了推己及人、以国为家,此为儒家之礼。
为防乡亲、姻亲、亲戚陷于贫窘,用义庄粮米量行济助,此为义。
为令范氏家族长存兴旺,人才辈出,特设义学,此为孝。
倾尽私财,买义田外租,不分穷富贵贱,按需资助,实乃儒家仁爱精神的传递,此为仁。
礼义仁孝,范仲淹全做到了,然后却没有任何声张。
此等精神怎能不令人钦佩!
一个义庄足以解决数百名贫困百姓的问题。
若大宋官员人人都学范仲淹,那将大大减轻朝廷的压力。
听闻此事后的官员,无一不盛赞范仲淹。
此举乃是拿着大量的真金白银做善事,谁想弹劾他沽名钓誉都寻不到借口。
这才是士大夫官员们应该去做的事情。
范仲淹不言此义举,但百姓们却会为其宣传。
此事流传到民间后,一些官员和一些大商人也纷纷效仿,筹备家族义庄。
这对大宋底层的稳定,大有裨益。
很快。
以唐介、欧阳修、苏良为首的台谏官便将此事写成奏疏呈递到了禁中,希望朝廷能在各个州府报纸上宣传此等善举。
当日,赵祯便应允了台谏官们的请求。
并且执笔泼墨,欲赠范仲淹一副“范氏义庄”匾额。
赵祯刚写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雷声。
而后,天色渐暗,大雨倾盆。
这一次,雨势甚猛,大有连绵不绝之势。
赵祯望着墨迹未干的“范氏义庄”四个字,喃喃道:“此雨非朕求之,乃上天厚赠范希文也。”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
覆盖范围及广。
河北路和京东路也下得甚大,一下子便缓解了大宋北方的干旱。
百姓们知晓赵祯说了那句“此雨非朕求之,乃上天厚赠范希文也”后,直接将此话改编成了“官家送匾彰善举,天降甘霖因范公”的评书。
一时在民间传为美谈。
这个世界,有人信神,有人信鬼,但所有人都相信:行善积德,上天必不会薄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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