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军营。
沙场中,尘土飞扬。
五百名高大威猛的骑兵在一番冲杀演练后,再次恢复队形。
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魏泽看向苏良,问道:“苏御史,如何?”
苏良想了想,问道:“这些士兵选自何处?”
“皆为皇宫宿卫禁军,有殿前司所属诸班直、宽衣天武官与皇城司亲从官等。”
宿卫皇宫之兵,被誉为禁军最强精锐。
不参战、不服劳役、不用轮戍外地,俸禄待遇为诸兵之首。
但当下这些传说中的“精锐”,却让苏良有些失望。
样子货太多了。
虽也有武艺精湛者,但无斗志,无血性,若放到战场恐怕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重骑兵是要冲锋陷阵的,而非站在宫前充当门面。
长得高,长得帅,列队列的好,根本无用。
苏良心想:或许这些士兵因常做礼仪兵,所以操练都倾向于表演化,失去了血性,没准儿其他类型的士兵会好一些。
“我再去其他兵营看一看吧!”苏良朝着魏泽说道。
魏泽笑了笑。
“可以。为官家选天子亲兵,自然要慎之又慎,接下来,末将可全程陪同。”
……
随后,魏泽便带着苏良、曹护又去了一座军营。
这一次。
苏良不再要求集结士兵操练,而就是观察他们的日常训练。
大宋中央禁军,早晚皆训练,十日一休。
训练内容主要分为四项,分别是:队形队列、军事理论、战术训练、武艺训练。
其中队形队列占据的时间最多。
需要在不同旗、鼓的号令下,集结、列队、行进、奔跑等。
苏良看得昏昏欲睡。
在他眼里,这些都不能称为列阵演练,只能称之为表演。
所有人都在及格线以上。
但鲜有优秀者。
换言之,他们能通过枢密院的检查,免于降级,但在苏良眼里却算不得好兵。
日近黄昏。
三人转了四家兵营。
苏良都未曾找到他心中的那种感觉。
苏良告知魏泽,接下来他与曹护二人去挑选即可,无须魏泽再陪同。
魏泽当即答应了下来。
随后,苏良便与曹护回城了。
……
翌日一大早。
苏良便与曹护在各个军营溜达起来。
苏良打算用三日时间,将汴京城周边的军营都逛上一遍,好好看一看中央禁军们的风采。
……
这三日。
苏良的心气是越来越低。
他见到了将曾经使得四方蛮夷闻风丧胆的太祖长拳打得像五禽戏的禁军士兵。
见到了一边训练,一边忙于购置房产、帮着家人开店铺、做买卖的中层武将。
见到了被长官们派到外面兼职跑腿、砍树、抬轿子,甚至还有去做针工刺绣的下层兵士。
也见到了敲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忙着娶一个高挑媳妇,然后能让儿子也继续当上等兵吃粮的老兵。
还见到了当房牙子、茶牙子、酒牙子,在商场混得风生水起、隐姓埋名的兵痞兵油子。
……
这样的大宋禁军,能打胜仗才怪!
宿卫汴京城的禁军士兵足足有十余万人。
从上到下,皆甚是低调。
相比于整日挤着脑袋往上爬的士大夫官员们,可谓是没有丝毫存在感。
往昔,苏良只看到了禁军们的表面状态,而今深入探查一番,才发现竟是如此不堪。
更为严重的是——
因为长期没有战事,他们的思想已完全固化。
他们将当兵已看成一种谋生的职业。
点卯、训练、操练武艺,都不是为了上阵杀敌,而是为了能获取月钱。
他们没有战斗意志,没有愿意为国为民搏命的勇气和气魄。
苏良并不怪这些禁军士兵和将士。
这是大宋兵制与文人掌兵所设置的条条框框造成的。
为了避免藩镇乱政,为了避免士兵造反,为了防止当年“陈桥兵变”的事情发生。
只要士兵们安定不闹事。
朝廷便允许他们谋私利,享安逸,对很多事情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从上至下的想法,硬是将开国之初的虎狼之师,训练成了一群群小绵羊。
中央禁军都如此差劲。
那下面由盗匪流民组成的厢军,实力可想而知。
……
近黄昏,一座羊肉汤馆内。
苏良将最后一口羊肉汤喝完,抬起头朝着对面的曹护道:“我不准备在禁军士兵中寻找重骑兵的人选了,我要从百姓中募新兵!”
苏良一脸笃定,彻底放弃了从禁军中挑选。
“啊?”
曹护有些发愣,想了想道:“官人,所有的禁军士兵都不能让你满意吗?”
苏良点了点头,说了三个理由。
“年龄太大,思想固化,没有天赋。”
当下禁军士兵们平均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若召为重骑兵,最多五年就会被淘汰,非常不划算。
至于思想固化和没天赋,更是硬伤,将会很难培养。
曹护有些哭笑不得,道:“可是……可是……这些已经是咱大宋最好的兵了!”
曹护作为禁军一员。
他也知晓禁军有很多不堪之处,但他更知此乃大宋军制所致,根本无法改变。
“是啊,他们已经是大宋最好的兵了!”苏良望着远处的夕阳,心情有些低落。
大宋最好的兵,都已经拿不上台面了,这才是最令人悲哀的事情。
“看来,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了!”
苏良缓了缓,又道:“我不在禁军队伍中挑选重骑兵,总要向曹公解释一番,今晚与我一起去曹府吧!”
“好。”曹护点了点头。
……
入夜。
苏良与曹护坐马车来到了曹府。
当今大宋排名第一的将门世家,曹氏家族。
当年,曹琮之父曹彬,连灭两国,为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今,曹家之女又贵为皇后,还为官家生下长子。
谁家的恩宠也比不过曹家!
然而,曹家却非常低调。
曹琮作为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副都指挥使,平时很少发声。
两府让如何做,他便如何做。
因“陈桥兵变”的缘故,大宋的武将们各个低调谦逊,生怕惹麻烦。
作为外戚,曹家人就更低调了。
……
片刻后。
曹护将苏良引到曹琮的书房,便去外面了。
曹琮年近花甲,但面色红润,身体也未发福,与曹佾的相貌倒是有六七分相似。
苏良一进书房。
曹琮便笑着招呼道:“贤侄,快坐快坐,茶刚刚沏好!”
苏良与曹佾以兄弟相称,前年过年也曾来过曹府拜年,曹琮便一直唤他:贤侄。
苏良坐下后,先品了品茶,而后又与曹琮闲聊了几句。
仅从书房的布置来看,根本看不出曹琮是武将。
屋内尽是佛经。
很难想象,堂堂的大宋军帅,竟然笃信佛学,经常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给人的感觉便是:无欲无求。
喝了两杯茶后。
曹琮笑着说道:“曹护说,你要另募新兵,作为重骑兵的人选。”
苏良点了点头。
“我挑选数日,还是觉得招募新兵较为好调教,感谢曹公您的帮忙了!”
“唉!”
曹琮长叹一口气,道:“这群天子卫兵,莫说你瞧不上,我也瞧不上,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苏良听出了曹琮的无奈,忍不住道:“曹公,枢密院练兵制度不行,伱可以向官家提嘛!”
曹琮摇了摇头。
“三衙只管练兵,并无旁责,此乃祖制。”
苏良看到曹琮这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忍不住道:“兵若不能战,何以强国?何以讨回燕云十六州?何以免受党项人侵扰?”
曹琮再次摇头,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书架。
“景明,这些书架上摆放的都是老夫抄写的佛经,非三五载,难成如此规模,你以为老夫的爱好是抄写佛经吗?”
“不过是要让外人看罢了!”
“此外,你见到的那些沉迷酒色财气的将士,你以为他们不思进取,多数人也是被逼无奈啊!”
“有人宁愿获得一堆臭名声,都不愿被人夸作‘世间良将’!我大宋崇文抑武,又有武变前鉴,非将士们不愿奋进,而是自污可自保,而奋进难善终啊!”
自污可自保,奋进难善终。
听到此话,苏良全明白了。
这就是大宋禁军不能战的根本原因。
武将们,太害怕被当今官家和士大夫官员们猜忌了。
他们若日日不思进取,吃喝玩乐,最多就是被责罚两句,若表现过于突出,比枢密院的官员强太多,反而易遭猜忌。
在这样的官场氛围下。
久而久之,武人们便无锐气,无了追求。
在大宋,若有机会考上功名,没有人会选择当兵。
这就是当下武人们的困境。
大宋的祖宗之法压制着所有武人的成长。
这样的好处是,大宋很难发生军伍之乱,这样的坏处是,大宋很难崛起精兵强将。
特别是在汴京城。
武将表现太卓越,即使官家不介意,一些士大夫官员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其麻烦。
武人,只能服从文人。
遇事严格执行就行,无须有个人想法。
渐渐的,从上到下的将士们,便开始躺平,摆烂。
所有训练内容,能做到及格,便绝对不去追求优秀。
仕途无法往上走,很多人便将心思放在了其他事情上面。
最后,底层就腐朽了一大片,无数武人再也没有了心气和斗志。
而一批批年轻的武人,也会受此影响,变成和他们前辈一样的人。
曹琮又道:“景明,老夫如此胆大地与你讲这些逆上之语,其实也是想让你趁着变法这个时机,能不能帮一帮大宋的将士们,若想强兵,必须提高将士们的地位,至少能让将士们在文人书生那里能抬起头做人。”
苏良面色深沉,这太难了!
除非有名武将能立下大功绩,然后当上枢密使,才能慢慢扭转此等现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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