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里铺灯火亮了起来。
西街宁谧,银筝关好医馆大门,端着灯回了院子,一进屋,就见陆曈正坐在榻边收拾衣物。
崔岷已下狱,陆曈暂还停着职,然而戚玉台仍疯病不起,明日起,陆曈将要登门太师府,为戚玉台治病了。
陆曈收拾得很慢,衣物一件件叠得整齐,连同银筝新为她做的几朵绒花,银筝看着看着,忽觉有几分心酸。
“姑娘,”她轻声道:“明日你就要去太师府,戚家人都不是好相与的,里头人又多,要动手怕是不容易。要不,我跟着你一道去吧。”
陆曈摇了摇头。
“戚家不同,四处都有人盯着,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反会拖累我。”
这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银筝没吭声。
陆曈把包囊叠好,转头去取医箱,把一些常备药物一并放进医箱里。
崔岷下狱得比想象中更快。
太师府出手很是干净利落。
原先崔岷背后有太师府做靠山,想要扳倒并不容易,如今由太师府亲自动手反而更好。
戚清问过陆曈,苗良方是否想要重新回到医官院,只要苗良方愿意,他仍可以回到副院使的位置。
但苗良方拒绝了。
“小陆,我老啦。”苗良方拄着拐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宁和,笑呵呵看着她,“心里头早就没什么雄心大志,将来也只想安分守命,顺时听天,踏踏实实地当我的坐馆大夫。”
“有句词说得好,林泉高攀,虀盐贫过,官囚身虑皆参破。”
“富如何?贵如何?闲中自有闲中乐,天地一壶宽又阔!”
他拒绝得很坚决。
陆曈便没有勉强。
人各有志,同一个人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选择或也截然不同。
银筝看着她整理药箱,又忍不住开口:“姑娘,我还是不放心,医官院好歹有林医官、纪医官他们帮衬,可太师府却只有你一人。要不……找小裴大人帮忙?”
“找他做什么?”
“小裴大人手下人多呀,我看话本里,那些个王爷将军,手下总有几个无所不能的侍卫。让他分一个给你,藏在太师府里,若你有危险,还能护你一二。”
陆曈无言片刻,道:“这话本太过离谱,日后你也少看。太师府禁卫森严,与医官院不同,他想安排人进去,并非易事。”
“再者,”陆曈合上医箱,“欠裴云暎的人情已够多,再多下去,就快还不上了。”
“还不上就送礼嘛。”银筝仍不罢休,“拿人手短,咱们送些厚礼给他,收了东西总不好不帮忙吧。”
“姑娘,你可知小裴大人平日喜欢什么?咱们问杜掌柜提前支点银子,凑钱买点贵礼送去。要是生辰日最好,他生辰是多久?”
陆曈一顿。
这她还真不知道。
“我生辰在姐姐生辰一月之后,八月十九,怎么,你要替我过吗?”
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二人循声看去,就见裴云暎站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陆曈。
陆曈皱眉:“你怎么进来的?”
他笑,看外头一眼,像是有些嫌弃,“这医馆的确不如太师府戒备森严,我在门外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声,怕你们出事才进来的。”
陆曈语塞。
西街前头铺子里葛裁缝家四岁小儿近来上学堂了,功课学得不好,一到夜里,小孩哭声、父母斥骂、鸡飞狗跳一片喧嚣覆盖一切,有人敲门确实听不清。
银筝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转,旋即莞尔,起身道:“小裴大人到啦,我去厨房煮壶热茶来。”言罢,轻轻退出屋子,走之前,还把门给带上了。
裴云暎走进屋,在圆几前坐下,把手中竹篮搁到桌上。
陆曈问:“这是什么?”
“茉莉香饼。”
陆曈眸色动了动,看向他:“食鼎轩的?”
裴云暎嗯了一声:“路过,刚好有卖剩的,顺手买了一盒。”
陆曈沉默。
茉莉清香混合糕饼的糖汁,从竹篮里渐渐散发出一股甜蜜气息,夜里分外诱人。
他看了一眼陆曈:“一盒香饼而已,又不贵重,你怎么那副表情?”
陆曈收回思绪:“都已经子时了,殿帅还四处乱跑,难道不曾听过修养安神的道理。”她提醒,“熬夜会死。”
裴云暎笑了一声,不甚在意道:“死就死吧,人固有一死。”
陆曈:“……”
见她无言,他反而笑起来,语气却严肃了些:“你要去太师府了?”
“是。”
“怎么会去戚家?”裴云暎停顿一下,才继续道:“我以为,你是想借崔岷的手杀了戚玉台。”
有问题的药方,交给剽窃药方的小人,正好一箭双雕。
陆曈垂眸:“无知无觉地死,实在太便宜他了。”
裴云暎眉眼一动:“你进太师府,是为了给他下毒?”
“不,”陆曈道,“我会治好他。”
灯影昏色里,她声音平静。
“疯子得不到惩罚,只有清醒的人才会获罪。至少他死前,应当是清醒着才对。”
裴云暎微微蹙眉。
女子坐在桌前,低眉盯着眼前医箱,黑发白裙似张描摹浅淡的水墨画。
像是随时会烟消云散。
沉默一下,他低声提醒:“戚清并非傻子,昨日起,已让人去苏南查你的底细。”
陆曈抬眸。
“我已让人处理,但就算查不出底细,戚清也已经怀疑到你身上。之前,他已令人查过一回常武县陆家。”
“戚清很敏锐。”
屋中安静一瞬。
陆曈反而笑起来。
“我知道。”
她道:“先前他来仁心医馆时,已试探过我一回。就算他去苏南查也查不出什么,至多证明我说的是事实。”
“戚清知道我心怀鬼胎,但他没有办法,因为只有我才能救戚玉台。在他眼里,我是个自作聪明、胆大包天妄想与高门做交易的贱民,他轻视我,所以我才有机可趁。”
裴云暎盯着她:“进入太师府后,你打算如何?”
“攻强以强,离亲以亲,散众以众。我总有我的办法。”
“但你一个人太危险。”
“殿帅,”陆曈道:“这世上,有的父母为儿女杀人放火,有的儿女为父母报仇雪恨,很公平。”
“复仇,从来都很危险。”
“这次不同。”裴云暎看着她,眼睛在笑,语气却罕见的凝重起来,“你去太师府,是将自己独自置身危险之中,他随时能对你出手,如果你出事,周围没人能救得了你。”
“我让人混入太师府,接应你。”他说。
此话一出,陆曈愣了一下。
鬼使神差的,脑中忽然浮起方才银筝说过的话来。
“我看话本里,那些个王爷将军,手下总有几个无所不能的侍卫。让他分一个给你。”
原来,那听起来离谱的话本竟是真的?
裴云暎还真有无所不能的护卫?
她兀自想着,直到面前人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方才回过神。
“不用。”她定了定神,道:“我自己就行。”
裴云暎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
“你是我债主,可以随时支使我。”
他抬眼望向陆曈,“只要你说,我就会去做。”
陆曈顿了一顿。
几上明灯照着他的脸,青年眼眸漆黑,如盛京窗外这片浓重夜色,静静凝视着她。
认真的语气,柔和的眼神。
好像她就算此刻提出再荒谬的要求,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桌上油灯里,摇曳的火苗轻轻摇晃一下,陆曈的心也轻轻晃动一下。
有甜腻香气顺着风慢慢飘来,那是茉莉花饼的芬芳。
她倏然垂下眸,攥着医箱带子的手紧了紧,再抬起头时,已换了一副自若的神情。
“救命之恩珍贵,人情也当用在刀刃上。日后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想请殿帅帮忙,待那时,不会和殿帅客气的。”
裴云暎目光一闪:“何事?”
“现在不便告诉你,等时候到了,殿帅自会知道。”
他打量陆曈一眼:“神神秘秘的。”终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对付太师府的计划可靠吗?真的不需要帮忙?”
陆曈摇头。
“殿帅也听过一句话,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
她微笑:“物极必反,恶极必亡。有的人,也到了该灭亡的时候了。”
……
离开仁心医馆时,已是深夜。
庙口揍孩子的哭声已全部消失,西街一个人都没有。裴云暎回到殿帅府,萧逐风正准备起身离开。
见他回来,萧逐风问:“这么晚,去哪儿了?”
裴云暎没理会他,只叫来青枫,吩咐道:“之前给戚家准备的钉子,送一颗进去。”
青枫一愣,紧张地开口:“大人,要提前动手吗?”
“不是。”
顿了一下,裴云暎才道:“明日陆曈进太师府给戚玉台治病,暗中护好她。”
“……”
青枫领命离去。
萧逐风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叹了口气。
“殿下要是知道你这副模样,一定很后悔将你拉扯进来。”
“……你现在看着不太冷静。”
裴云暎没搭理他,垂着的眼睫灯色下,显出几分阴沉。
虽然陆曈说并不需要帮助,但他总放心不下。
她孤身一人登门太师府,与羊入虎口无异。
简直……
比他自己只身赴险还要令人紧张。
……
翌日天晴。
太师府中,窗前芭蕉掩映,窗下坐着个年轻女子,香罗薄薄,珠裙熠熠,手里捧着卷书,正望着窗外发呆。
身侧婢女蔷薇端着盘点心进来,笑道:“清晨饭食小姐用得少,厨房做了小姐从前爱吃的茉莉香饼,小姐尝尝?”
戚华楹心不在焉地看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蔷薇和身边婢女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为难。
戚华楹眉头紧锁。
戚家近来很是不顺。
似乎是从黄茅岗围猎开始,就无一件可喜之事。
先是黄茅岗夙守班卫中和太师府扯上干系,惹得戚清在朝屡受针对。接着戚玉台又在丰乐楼遭遇大火,惊悸失魂,整个胭脂胡同都看见他发疯癫态,外头渐有流言传出,说戚玉台疯了,好在后来渐渐清醒过来。
然而还没清醒几日,戚玉台竟再次发病。太师府院子里日日都是汤药苦气,怕生事端,戚华楹门都不怎么出了。
心中烦闷,胃口便不怎么好,厨房如何变着花样,戚华楹还是日日消瘦下去。
“哥哥今日可好些了?”她侧目问身边婢女。
蔷薇摇了摇头,“晨起时还是认不得人。”
戚华楹叹了口气。
“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崔院使出事,竟不帮衬一把。”
崔岷两日前出事了。
戚华楹得知此事时也惊讶。
戚玉台一直由崔岷诊治,几年前戚玉台受伤、上回丰乐楼大火,都是崔岷过来施诊后戚玉台才恢复清醒。纵然崔岷有过,至少现在他是戚玉台的救星,不应此时下狱的。
没了崔岷,如今医官院医术最好的当是纪家那位公子,然而父亲一向对纪家并不亲厚,戚华楹也听说过对方清正刚直之名,若是寻常疾症还好说,偏偏是癫疾。
她问:“蔷薇,你可知道新换来给哥哥治病的医官是谁?”
蔷薇犹豫一下,轻声回答:“其实……奴婢刚刚从院里经过时,看见那位新来的医官了。”
戚华楹狐疑地看向她:“是谁?”
“是……陆医官,先前杀了公子爱犬的陆曈。”
戚华楹怔住。
“什么?”
……
长廊下,陆曈正随着引路婆子往前走。
夏日将暮,万花丛开,太师府园林讲究,亭榭池塘皆布置精巧,却又并不过分华丽豪奢,一眼看去,门庭雅洁,阁室清靓。
婆子领着陆曈进了一处院子,在门外停下脚步,轻轻叩门几下,道:“陆医官到了。”
门被打开,陆曈背着医箱走了进去,甫一进屋,迎面飞来一角雪白的东西,她眼疾手快侧身避开,那东西轻轻擦着她额角而过,带出一丝细细刺疼。
耳边骤然响起戚玉台惊恐的叫声:“放开我——”
下一刻,耳边又传来一声女子惊呼:“哥哥!”
门外匆匆跑进一华服女子,就要往戚玉台面前冲,被屋中人七上八下拦下,最近的婢女急道:“小姐不可,公子现下还病着,恐怕伤到您。”
“哥哥手都受伤了!”女子声音焦急,没再继续往前冲了。
陆曈看向前方。
几个仆从按着狂惑的戚玉台,地上摔碎一地汤水,有人正把戚玉台手里的碎瓷片夺走。大概是他打碎了药碗,戚玉台手指被划破,此刻正有人为他包扎,陆曈摸了摸刺痛的额角,又看一眼落在脚边的一角瓷片。
刚才,戚玉台就是扔来了这个。
她又看向正关切望着戚玉台的女子。
这应当就是戚家小姐,戚华楹了。
自宝香楼匆匆一瞥,陆曈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位戚家小姐,看上去,戚华楹和戚玉台兄妹情深,也难怪黄茅岗上,戚玉台要为受委屈的妹妹打抱不平。
顿了顿,陆曈走上前去,道:“留两位帮我按住戚公子的人,其余先出去,我要为戚公子施诊。”
她声音平静,戚华楹朝她看来。
陆曈坦然任她打量。
“可屋中只有两人,出事了怎么办?”戚华楹问。
陆曈还未开口,屋中站着的那位身材矮小的老管家,闻言却先说话了。
“不妨事。”他走到陆曈面前,微微低头,神色甚是恭谨,“老爷提前交代过,一切依照陆医官吩咐。”他对身后人扬手,除了戚玉台身边两个护卫,其余人皆低头退出屋去。
地上的碎瓷片也被一并清理干净了。
“大小姐也先回去吧。”老管家笑道。
戚华楹担忧地看了一眼戚玉台,又看了看陆曈,这才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陆医官,”老管家又看向陆曈,“少爷发起病来时像个孩子,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陆医官多担待。”
陆曈称不敢。
“如此,”老管家躬身,“少爷就托您照顾了。”
他退了出去,屋门重新关上了。
陆曈转头,看向戚玉台。
戚玉台被身侧两个人制着,望着她的目光充满恐惧。
“不要过来!”他尖叫,拼命蹬着腿,语气尖利而古怪,“别过来——”
陆曈温和地看着她。
“别怕,戚公子。”
她微笑:“我是来给你治病的。”
……
夜渐渐深了。
书房里,灯火幽微。
老管家进了屋,走到桌前人身后,低声道:“老爷,少爷已睡下了。”
戚清点头:“好。”
他没说话。管家便主动开口。
“白日陆曈进屋后,为少爷看过脉象表症,重新换过药方,之后煎药针刺……尽心竭力,两个护卫一直盯着,不曾发现不对。”
一位陌生医官进入戚家,给戚玉台治病,总是危险的。
崔岷纵然医术不精,但戚家已豢养他多年,是条乖顺的狗。
这条新来的野犬却不同。
不知底细、不知来路,连目的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总要留几分警惕。
是以屋中护卫,皆是精心挑选,若她胆敢对戚玉台不测,立刻就会血溅当场。
“少爷可有好转?”戚清问。
“……没有。”
戚清叹息一声。
“再看看吧。”
他看着手中黝黑佛珠,微微阖眼。
“盯紧她。”
“是,老爷。”
……
床上帘帐放下,榻上人呼吸均匀。
陆曈坐在屋外的门槛上,低头吃饭。
傍晚送来的饭食,到深夜时已全然冷掉了。戚玉台发病时一刻也不能歇,连吃饭都只得寻出空隙,譬如此刻,癫狂了一日的戚玉台力竭沉睡,她终于能坐下来休息一刻。
太师府饭食精致,只是冷掉时,味道也变得古怪。
她细细吞咽,对身后戚玉台屋中护卫审视的目光视而不见。
管家说:发病的戚玉台像个孩子,实在美化,发病的戚玉台像个魔鬼,或许,本就是个恶魔。
她必须随时面对这人的惊惶和妄语,有时针刺到一半戚玉台会突然惊醒,男子力气本就大于女子,戚玉台屋中的两个护卫又或许是怕伤到他,控制他时并不会使全力。
煎药、喂药、针刺、安抚……
现在陆曈明白,为何一向稳重精明的崔岷在戚玉台发病后,也会病急乱投医,失了平日冷静。为何丰乐楼大火后,短短数日,崔岷的头发便斑白不少。
少眠多思,心劳力乏,寻常医官,也很难担此摧残。
她快速吃完饭,婢女把碗筷撤走,带她去旁边屋子梳洗。太师府要她整夜守着戚玉台,以免戚玉台夜里发病。
陆曈简单梳洗一下,对着镜子在白日被戚玉台擦伤的额角洒下一层薄薄药粉,再进屋,已有婢女帮她把被褥搭好了。
小床搭在临靠屋门的地方,极矮的一张榻,一旦戚玉台夜里惊醒,她即可立刻上前查看,又不会离得过近,若生歹心使得护卫来不及阻拦。
陆曈上了榻,拉上被子。
戚家如此行径,让她与戚玉台、别的男子同处一屋,是打算牺牲她的名声,将来如何婚配,或成难题。
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个。
陆曈翻了个身,摸了摸发间花簪。
木槿花叶纤细,黑暗里,亭亭洁净,恍若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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