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病了?”
沈绣婉诧异。
白元璟颔首:“那枪伤早该痊愈了,不知怎的又旧疾复发,最后还牵扯到了身体其他部位的伤口。我亲自给他做的检查,现在人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医院。”
他见沈绣婉沉默不语,不由问道:“你要去探望他吗?我是个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我倒不会为这吃醋。”
午后,沈绣婉抱着一束鲜花来到了医院病房。
傅金城仍然昏迷不醒。
他在上海没什么亲人,只有方副官守在病房门口。
前来探望的权贵名流不少,只是都被方副官以静养为由一一回拒。
见沈绣婉过来,方副官倒是主动让开路:“三少——沈小姐。”
沈绣婉略一颔首,正要踏进病房,方副官忽然局促地看着她道:“三爷是为您病倒的。”
“为我?”
“他晕倒的时候,我看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份报纸,是刊登了您和白院长结婚启事的那张报纸。”方副官忐忑地捏了捏衣角,“沈小姐,您和三爷……真的没可能复婚了吗?”
沈绣婉望向病床。
她年少时倾慕的男人,就安静地躺在那里。
眉骨高挺、眼窝深邃,是很英俊的像貌,只是脸色却十分苍白。
金城为她再婚而旧疾发作进了医院……
沈绣婉暗道,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在他心里这样的重要。
她把鲜花放在病床边,轻声道:“昨年的花,没法在今春开放。我遇见他太早,他爱上我太晚,这份感情终究是来得太迟了。”
方副官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病房。
病房静谧。
只余下男人绵长的呼吸。
沈绣婉不知道傅金城是什么时候出院的。
在探视完的第二天,她就带着奖杯回到了苏州。
她重新经营起沈家绣馆,又把奖杯和那副《纺织女工图》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一整个冬天,前来订购刺绣的人络绎不绝,许多洋人也慕名而来,希望能得到沈绣婉的一幅绣品。
除夕前一天,沈雁雁带着满身的伤回到祖宅,哭诉说是赵强盛打的,何碧青和孙姨娘奇迹般没有再劝她回赵家,反而默许了她和赵强盛离婚。
沈仲云倒是觉得两个女儿相继离婚,脸上很没有光彩,本想劝沈雁雁和赵强盛重归于好,却被何碧青和孙姨娘相继甩了脸色,后来便也讷讷不敢多言。
农历二月,清明。
苏州城淫雨霏霏。
沈绣婉给爷爷扫完墓,撑着一把纸伞站在坟冢前。
她凝视墓碑,即便已经当了母亲,她却仍旧不明白为什么记忆里活生生的爷爷,有一天会突然躺进小小的坟茔,再也没办法宠溺地塞给她云片糕和梅花糕,再也没办法慈蔼地唤她婉婉。
只剩下坟冢边的松柏和青草郁郁葱葱,像是爷爷在欣慰地注视她。
她杏眼里带着温柔的光彩,轻声道:“爷爷,下个月我就要再婚了。这一次,我嫁的是我喜欢并且他也喜欢我的男人。他叫白元璟,他的医术可好了,书法和水墨画也很厉害,也能喝点小酒,如果你还在世,你们俩一定很聊得来。”
她穿着倒大袖素白旗袍,用一根银簪低低挽起秀发,耳边的珍珠耳铛衬得她面如满月白皙清丽,纤细的柳叶眉像是江南的新月。
春风吹拂着雨丝,细细绵绵。
她抬手,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珠。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坟冢旁。
是傅金城。
他沉默地弯下腰,将怀里的一捧鲜花放在了墓碑前。
经历了漫长的一个冬季,他瘦了很多,整个人宛如萧肃的柏木。
他看着墓碑:“爷爷,是我不好,是我当年没有照顾好婉婉,是我辜负了她。我给您赔罪来了。”
沈绣婉泪眼朦胧地望向他。
傅金城轻笑,带着几分自嘲和愧疚:“去年冬天,我出院以后仍然不肯死心。我给远在巴黎的云珠发电报,请她带着霜霜回国。我想利用霜霜打动你,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沈绣婉沉默。
她没见到霜霜。
证明金城的计划没有成功。
“云珠拒绝了我。”傅金城望向她,“她知道了我和你离婚的事,她说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她指责我没有资格利用霜霜挽回你。你瞧,她明明是我的亲妹妹,却反而为你和我离婚而高兴,她认为你和元璟在一起,将来会更幸福。”
他停顿良久,到底还是不死心,认真地问道:“婉婉,如果是为了霜霜,你会愿意和我复婚吗?”
雨纷纷。
江南的野草从石缝里肆意生长。
沈绣婉看着那些野草,同样认真地回答:“不愿意。”
傅金城眼底的光暗了下去。
沈绣婉忽然笑了笑,隔着水雾弥漫的雨幕,直视他的眼睛:“你大约不知道,除了霜霜,我们曾经有过第二个孩子。”
周遭寂静。
墓碑前,雨珠顺着鲜花滚落。
“流产的时候才一个多月大,元璟说还看不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是怎么没的呢?在你包下整座燕京大饭店,为周词白庆生的那个夜晚,我被白家兄弟绑到了康奈儿的房间,他骂我、打我,朝我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我蜷缩在地上,清楚地感受到那个孩子正在离我而去,我哭着求康奈尔送我去医院,可他不肯。
“金城,三年前的那个冬夜,权贵名流云集燕京大饭店,你和周词白站在他们中间,大约很温暖很幸福吧?可是对我而言,那个冬夜,好冷好冷啊。就在你们庆生的街角对面,我孤零零躺在黑暗冰冷的房间,又难过又绝望,疼得几乎快要站不起来。
“金城,尽管时隔三年,可当我现在想起往事的时候,我仍旧恨你。你想要逼我爱你,这怎么可能呢?”
雨幕潇潇。
穿着素白旗袍的女人,渐行渐远。
墓碑前,一把黑色大伞跌落在地。
雨水打湿了金丝眼镜的镜片,男人摘下眼镜,默然立在雨中。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滚落,无言地渗进春天的青草地里。
——
战争爆发的时候,沈耀祖作为战斗机飞行员踏上了战场。
只是没能回来。
战友带回了他的遗物。
面对哭得几欲晕厥的何碧青和孙姨娘,满脸稚气的小兵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最后又道:“对了,他死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好像是他和喜欢的女孩子的合照。我瞧过照片,那女孩子长得真漂亮,说是姓白,耀祖可喜欢了。耀祖说,他想成为那位白小姐的骄傲。我想,那位白小姐肯定会为他骄傲的。”
沈绣婉红了眼眶。
从前她不喜欢沈耀祖的名字。
现在却觉得,这名字取得挺好。
弟弟最终成了白元语的骄傲,也成了沈家先祖的骄傲。
沈绣婉想留那个满脸稚气的小兵在家里吃饭,却被告知还有另一家要跑。
已是黄昏。
她倚在院门口,目送少年匆匆穿过蜿蜒绵长的巷弄。
斜阳温暖,对面的枇杷枝探出了墙头,深绿狭长的枇杷叶间藏着几朵米黄色的小花,郁郁葱葱的。
沈绣婉想起元璟和金城也去了战场。
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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