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望着火调员邬筠和崔军女军假扮的出游组,说来也怪,尽管衣饰发饰都是大郢女服,但邬筠的背影在一阵人影中最突出——
仪态端正自不用说,还隐隐带着崔五娘式的英气,不,比崔五娘更从容。
自打记事起,除了永乐宫有女官,各府邸有女使,上到官员下至坊正、村正和里正,就连尚药局、太医署也都是男子。
女子对大郢来说只有“宜室宜家”,像崔五娘这样随父兄出征的女将少之又少,像崔家这样有女军的更是独一无二。
但即使是崔五娘嫁入秦家以后,也只能相夫教子、出席国都城的各种诗会茶会宴会……再也不复当年的英姿飒爽。
反观飞来医馆,女医数量之多令太子吃惊,她们不是附属,就像心脏内科的傅主任和心脏外伤的韦主任,他们互相尊重又乐于配合。
傅主任与韦主任商讨时,没有半点唯唯喏喏的样子,自信又专注,令人信服。
最让太子吃惊的是妇产科老主任苏溪,当她出现在抢救大厅时,所有人眼中的敬佩都发自内心,仿佛她是黑暗中的光。
事实证明她对病患而言就是光,皇后三十年的病痛就被她轻而易举地驱散了,而她离开时像来时一样利落有度。
不止医生,哪怕是护士长和护士们同样如此,她们与医生分工合作,还会在执行医嘱发现异常并提出质疑,照顾并及时发现病人的异样。
不因为太子或皇后等身份奉承谄媚,也不因为二楼留观室的平民贱民就不管不问,只这一颗平常之心,就比多数大郢男子有气节得多。
当然,如果不是魏璋观察仔细并如实告诉太子,太子一时也想不到这么深。
不止一次,太子想过开女学,曾数次提及,都被润和帝否了。
皇后也好,永乐宫的公主们,国都城的贵女们,其中不乏才智过人的女子。但只要提起必定遭到强烈反对,理由还是那句“宜室宜家”。
太子下意识捂着胸口,感受自己习以为常、并以为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心跳;直到有一日听过魏璋的、后来听过魏勉的心跳,知道自己才是特殊的那个。
大郢习以为常的“宜室宜家”,是否也像自己的心跳?不是一直如此就是对的么?
太子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但愿自己能有手术机会,但愿
手术一切顺利……愿张医师和周奉御那张长长的纸卷上所有难关全可以打上勾,因为自己有许多事情想做。&34;
不止太子,崔五娘也望着邬筠离去的背影,既敬佩又惊讶,竟然还有专门调查火事现场的女子?崔盛与崔五娘母子联心,顺着阿娘的视线张望,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娘?”崔盛抱着偌大的颅骨模型,已经琢磨两天了。
“盛儿,何事?”崔五娘扭头看向儿子。
“阿娘,你会龟兹语,会波斯语,学普通话比儿学得还要快,为何不展示出来?”崔盛在医馆琢磨许多事情。
崔盛还是秦盛的时候,自幼跟随秦国公四处参加诗会茶会,总会听旁人夸赞秦国公替秦观求娶到崔家五娘这位好儿媳。
秦盛回家以后就仔细观察阿娘,她没有旁人夸赞的样子,既不写诗,也不舞剑,整日在府中操持家事,总有见不完的客人和亲戚。
时间久了,秦盛小心地打听到许多事情,也琢磨了更多事情,阿娘为何变化这么大?直到有一日无意间听到阿耶在书房训斥阿娘,挑剔这,挑剔那——
对亲戚礼数不周全,操持茶会诗会准备不出彩丢秦家颜面,给哪家的回礼不够多……无休无止地数落。
那时的秦盛才知道,原来国都城盛赞的“琴瑟合鸣”的伉俪夫妻私下是这样的。
后来秦盛突然生病,阿耶对阿娘的态度更差了,终于有一次阿娘为了喝药的事情与阿耶大吵—架,因为动静太大,引来了秦国公和国公夫人。
然而,阿娘虽然骑射舞剑挥刀都技艺颇精,但这些是用来对付敌军的,一张嘴难怼秦家上下,阿娘以前是轻愁,之后是阴郁和憔悴。
但是自从阿娘与阿耶在医馆和离以后,尤其是成功保护金老以后,阿娘的脸上就有了笑容,双眼恢复以后每日的笑容越发多了。
崔盛的想法很简单,为了守护自己,阿娘付出太多,想看到众人赞不绝口的“崔五娘”,因为那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崔盛抱着颅骨模型向阿娘笑:“阿娘,加入译语组,和魏七郎君一起,成为金老的左膀右臂,为了大郢的病患们,阿娘,你可以的!&34;
“可是你……”崔五娘放心不下崔盛。
崔盛还是笑: “阿娘,有安主任和董主治在,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好巧不巧的,安主任听到了: “崔五娘,有什么不放心么?”崔五娘摇头: &34;盛儿在飞来医馆,还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34;安主任直接伸手:“金老,崔五娘申请加入译语组。”
崔盛躲在颅骨模型后面笑,安主任佯装无辜。金老喜出望外: &34;好呀,太好啦,崔五娘,跟我一起去多媒体教室。&34;于是,在多媒体教室带领早读的魏璋,看到金老身后的崔五娘,先是诧异。金老在讲堂介绍: &34;即日起,崔五娘加入译语组,但她不是学生,而是老师。&34;译语组当然认识崔五娘,甚至可以说久仰大名,底下一阵雀跃。
魏璋又惊又喜,崔五娘自幼聪慧过人,跟着父兄走南闯北,胆大心细,波斯语、龟兹语等都可以说一说,是国都城世家最中意的儿媳人选。
尤其是家中子孙不太成器的,更是争先恐后地去崔家提亲,原因嘛,大家心知肚明。
只上午一节课的时间,崔五娘就在多媒体教室用普通话征服了全体译语组,并赢得了金老赞许的目光。
魏璋感动得热泪盈眶,太好了,终于有人可以分担自己的重任,在上午课程结束以后: “崔五娘,拜托了。&34;
崔五娘一怔: &34;什么?&34;
魏璋把厚厚的教材交到崔五娘手中,同时向译语组学生宣布: “下午的课,由崔五娘带你们上,晚饭后吾来换班。&34;
“哎……”崔五娘望着脚底抹油的魏璋,既无奈又好笑。
也不知道魏璋溜这么快,是去抢救大厅见太子殿下,还是回留观室补觉?而且,他每天都非常忙,也不知道整天忙些什么?
雨天光线略暗,巨型电子屏上的红色字符显示: “飞来医馆第七项任务完成66/126,完成率52。&34;
有新病人才会忙碌的门诊前台和导诊服务们也没闲着,抓紧时间记忆大郢语版的眼科问诊新编。
门诊护士长更是向郑院长提出,能不能预先准备各科病人问诊的大郢语版教材,那样遇到新病人就可以随意组合使用,还能提高问诊的时效性。
郑院长手里的教材,都是金老、魏璋和妇科、皮肤科、骨科等各主任联合汇编的,基础版、进阶版、专科版……共有六版增补。
这些除了给医护人员,也是魏
璋给译语组上课的教材。其中最忙的就是金老和魏璋,整天分身乏术。
好在,金老的三餐和休息都有郑院长监督来保障。
而被逮着薅羊毛的魏璋,黑眼圈越来越浓重,直到今日,抓了画师柴齐、找来果农“老徐”编写农业部分的教材,又盼到了视力恢复的崔五娘加入译语组。
魏璋从多媒体教室开溜,第一时间回留观室,戴上眼罩躺在陪护床上,闭眼以前威胁魏勤和梧桐: &34;你们要是敢吵醒我,立刻下山。&34;
魏勤和梧桐每天的乐趣就是飞来医馆的三餐,被魏璋这样威胁,立刻安静。
因为今天大查房后,替魏勤做手术的普外科刘秋江主任说: “魏十七郎符合出院标准,随时可以离开。&34;
魏璋当时就对刘主任说: “下山路远,还是再住几日吧。”
刘主任沉默片刻,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 &34;也行。&34;
反正郑院长和金老说,魏家已经付了诊费和手术费,还送了一大堆奇珍异宝,是第一位,虽然现在不是了。
要不是急诊病房不够,魏璋完全可以自己住一间,而不是每天蜷缩在陪护床上。
而魏璋的真实打算是先睡个冲锋觉,然后再去抢救大厅向太子殿下禀报译语组学生的学习进度。
抢救大厅里,太子松手,取出a4纸,坚定地写下“开女学”三个字,然后就看到了非常碍眼的程兆尹三人,声音始终平静无波: &34;退下。&34;
程兆尹三人起身,转而走到郑院长和金老面前,身为京兆府的官员,自然只能向官阶比自己高的行拜首礼。
在程兆尹心里,郑院长和金老虽然是飞来医馆的大医仙,却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利益,而且在太子面前,他们也不能“失节”行礼。
所以,程兆尹按照预想的,直视郑院长和金老,然后清了清嗓子:
&34;二位想来就是飞来医馆的大医仙了,吾乃京兆府的京兆尹,这位是都尉田汶,卫尉高捷,昨日特意上山向大医仙致歉。&34;
&34;无礼的武侯已负荆请罪,以后必不敢轻慢飞来医馆守门仙,请二位医仙多多见谅。&34;
金老昨天听见的,加上亲眼所见的,觉得程鸣就差把“
狗官”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武侯,决口不提自己的错处。
金老坦然直视程兆尹: “这样的道歉和说辞,飞来医馆不接受,请回吧。”
程兆尹的视线陡然变得阴鸷:&34;不知大医仙要什么样的道歉与说辞?&34;
金老毫不客气地指出: “程兆尹,武侯之所以催赶桃庄叶里正,是你不管山路遥远,不管平民马匹的速度,随心所欲给武侯设定时限。这是其一。&34;
“两名武侯逼叶里正一路吃喝付帐,他们不知体恤百姓疾苦,抽死叶里正的老马,害得叶里正摔至骨折,仍然逼迫断腿的叶里正上山。程兆尹管束不严,这是其二。&34;
“武侯在飞来医馆门外,拍门叫嚷,敲门敲得守门仙流鼻血,如此无礼属实是程兆尹管教无方,这是其三。&34;
程兆尹听得脸都黑了,虽然明知当京兆尹就是个受气的官职,因为国都城官级比自己高的比比皆是,可他凭什么受飞来医馆医仙的气?
戴着琉璃镜、腿脚不便不是瘸子就是跛脚,坐在轮椅上冒充什么大医仙?
程兆尹憋着一肚子火: &34;大医仙,飞来峰是大郢地界,医馆既然在飞来峰顶就该恪守大郢律法,行大郢之礼,说大郢话……&34;
&34;方才太子殿下对下官言语时,你们连叉手礼都不行,实属大不敬。&34;
郑院长和金老一听,程兆尹这是在挑拨飞来医馆与太子皇后之间关系,想让太子来压,好一个狐
假虎威。
“程兆尹慎言。”都尉田汶,卫尉高捷,两人立刻向太子跪下,摆明立场。程兆尹正在铺呈,还没来得及展开,冷不丁就看到两个公然使绊子的下属,气上加气。
郑院长向金老使了个眼色,自古“君心难测”,太子殿下现在客气又周到,不代表以后也如此,防人之心不可无。
金老抓住这个空档:“程兆尹,文才只说了三,四还未说,既然你给飞来医馆冠大不敬之名,我就给程兆尹说真正的不敬。&34;
程兆尹冷哼一声: &34;但说无妨。&34;
金老接过郑院长递来的两张x光片,驾着轮椅到太子病床边: &34;殿下,程兆尹无视大郢律令,
擅自对武侯动私刑,这是物证。&34;
程兆尹像毫无防备被戳破的气球,量那两个武侯也没胆告状,怎么会有物证?太子望着黑白灰透色的x光片: &34;此话怎讲?&34;
金老拿起笔,凌空圈起一处又一处: “这是武侯双腿的照片,盆骨、双腿骨都有陈旧性细微骨裂,推测是反复杖责留下的。&34;
太子眉眼微挑,问: “田都尉,武侯未按时限完成事务,按律杖责几?”
田汶是踏实当官的人,躬身回禀: “回太子殿下,按律,杖责十,轻杖。”
太子提高嗓音: “武侯何在?”
很快,把武侯看守起来的东宫六率把两名武侯推进抢救大厅。
武侯们神智清醒,一见自己被推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被太子一句话免了,但他俩昨晚生死关头走了一趟,忽然想通了。
程兆尹把他俩当走狗,他俩为了生计整日奔波,功劳苦劳全无,出事就是板子,逢年过节什么赏都没有……昨晚更是为了能进医馆,对自己下狠手。
要不是飞来医馆医术精湛,他俩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所以,太子问什么,就如实回答,再不会替程兆尹掩盖。
“你们下山回到国都城以后,挨过几次杖责?每次多少?是何原因?”太子的语速偏高,但吐字清晰。
武侯赶紧行叉手礼: &34;启禀太子殿下,奴二人回到京兆府,送上大医仙书信,先被京兆尹臭骂一
通,第一次杖责十二,中杖。之后又挨了两次,昨日在外面等候又挨了一通拳打脚踢。&34;
&34;还挨了一顿荆条,后背全是伤口。&34;
程兆尹怎么也没想到,这俩武侯竟敢如实相告,一时间慌了神: “殿下,太子殿下,他俩行事鲁莽,上山拜访不成,还差点酿成大祸。&34;
&34;奴也是严加管束,才多加了几顿板子,奴……&34;
金老指着x光片标记的地方: “太子殿下,因为有这些伤,武侯自己不知,如果梯索未建成,昨日就只能爬山,他们的腿骨就会不堪重负碎裂,从此再也无法走路。&34;
武侯们一阵阵地后怕。
太子的视线停在程兆尹身
上: “你昨日在医馆外打骂武侯,行跪礼晕倒,醒来后不顾本王与皇后殿下要休息,执意跪在外面……今早造成医馆的医仙们困扰……现在又挑拨离间……&34;
&34;按照你说的,多加几顿板子,严加管束。那本王即刻让东宫六率给你一顿板子,明日再一顿板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程兆尹,你可愿意?&34;
程兆尹怎么也没想到,随时可能断气的太子殿下行事如此凌厉,秉持“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面向太子跪下: &34;殿下,奴知错,请殿下饶命。&34;
太子不动声色: &34;想来,这板子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最疼。&34;程兆尹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太子看向金老: &34;大医仙,你要他们怎样道歉?&34;
金老郑重其事地回答:“太子殿下,他们伤的不是我,无需向我道歉。让他们向桃庄叶里正道歉,赔偿叶家老马的钱,支付一路的吃喝钱。&34;
“程兆尹向武侯道歉,赔偿他们腿伤与后背伤的药费和诊费。”
两名武候已经被连续的板子和荆条带走所有的“骨气”,立刻回答: “金老,我们可以向桃庄叶里正道歉。&34;只要能活命,怎样都可以。
程兆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武侯向山野村民道歉?自己向武侯道歉?这成何体统?这些事情如果都照做了,官威何在?
正在这时,金老拿着飞来医馆的收费标准,大步走到程兆尹面前: “程兆尹,这是桃庄叶里正在飞来医馆的诊费、药费和手术费。&34;
“这么多?”程兆尹简直不敢相信,桃庄叶里正一条贱命竟然值这么米面粮油?金老继续解说,同时递笔: “我代桃庄叶里正感谢京兆尹。”
眼前是金老,身后有太子,程兆尹知道在劫难逃,假装爽快地签了字据,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忽然又听太子开口。
太子吩咐:&34;东宫洗马何在?&34;
东宫洗马应声而出: &34;太子殿下。&34;
&34;将程兆尹夺去官袍腰带送下山,交到左冯翊、右扶风两位官员手中,命他们将程兆尹关起来,等火事调查的结果出来,再证物一并交送至东宫御史台。&34;
程兆尹面如土色,明明是上山道歉的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怎么就被罢官了呢?!
东宫洗马和旅贲军士们把程兆尹扭送下山。临下山时,魏璋将程兆尹的收据交给东宫洗马,让他记得去程家领的米面粮油。
&34;殿下,太子殿下,您不能这样啊?奴实在事出有因啊!殿下,太子殿下!&34;
震惊过度的田汶都尉和高捷卫尉,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就此告退,还是继续站着,只能看向太子。
太子微抬眉眼,淡淡地吩咐: &34;退下。&34;两人立刻行礼告退,一刻都不敢在抢救大厅停留,几乎逃也似的回到留观室。
抢救大厅的安主任好不容易忙完,坐在护士站里下医嘱,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由地皱起眉头,奇怪,皇后八点半就去门诊做b超了,现在都快十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安主任摁下对讲机: “门诊b超室,谁在?”
对讲机传出回答: &34;安主任,我是申磊,什么事?&34;
安主任一听不对啊: &34;皇后没去你那儿做b超?&34;
&34;现在门诊这么空,八点四十五到的,九点就做完了,”申主任不太明白, “现在b超室又不是以前人挤人的。&34;
安主任下意识站起来: “什么?九点就做完了?”
&34;是啊,哦对了,她有胆结石,还有肾结石……”申磊一怔, “不是,我把报告单都给她的丫环,哦不对,都给婢女了,还是女使?反正给她们了。&34;
&34;安主任,你没看到?&34;
安主任立刻向护士长周洁招手: &34;快,去找皇后。&34;
对讲机的音量不小,申磊的声音骤起: &34;什么?皇后不在急诊?她不见了?&34;
申磊这一嗓子,整个抢救大厅的人都听见了,因为双方都在努力学习对方的语言,所有人都听懂了。
“何时不见的?”太子惊得手中纸页都掉了,怎么可能?
从急诊到门诊,总共就那么点路,皇后还带着两名婢女,三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就不见了?医护们更加震惊,急诊到门诊这段路,可从来没丢过人,连个孩子都没丢过。震惊过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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