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茗点头:“古医仙,奴在这里看着,您放心。”说完,自己当挡板将女病人牢牢护在推床上。
“你放开!”
“放开我!我不治了!给我个痛快不行吗?!”
“我没钱!这身衣服都是借来的!”
女病人歇斯底里的叫着,眼神还是空的,因为身体本来就虚弱,挣扎和大喊都没能坚持多久,之后就放弃了。
崔茗几乎与女病人处理脸贴脸的姿势,可以清楚地闻到她身上头发的臭味、以及凌乱头发里爬行的虱子,与干净整洁的飞来医馆格格不入。
但崔茗知道,这就是大郢贫苦女子最真实的模样,因为自己阿娘死的时候,比这位女病人更瘦更脏浑身散发着恶臭味。
所以,她没有半点厌恶,觉得理所当然;毕竟飞来医馆的日子,对她而言比梦都美好,总让她有种梦随时会醒的紧张感。
“你压疼我了……”女病人并没有多少被压疼的痛苦和愤怒,语气平平地像在说旁人的事情。
崔茗立刻抬起头和肩膀,用这样别扭的姿势护着女病人,不让她再有起身的机会:“古医仙人美心善,医馆的医仙们都想方设法治好每一位病人。”
“真治不好再死也来得及,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细细说来,奴会转告医仙们。”
女病人根本不信:“白费这力气做什么?飞来医馆的医仙很闲吗?他们是要攒什么功德吗?到现在都没向我收钱,谁知道按的什么心?”
崔茗曾经是穷巷里赤脚走路的小女孩,早知道他们说话靠吼,沟通要骂或者打,早看透了女病人的挣扎:“你既然不愿意又何必上山?”
“赌鬼丈夫把我卖了一百铜钱,然后被人收拾干净送上山来,说是我病得奇特……哈哈哈……病得奇特……哈哈哈……”女病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哦,对了,如果不是我病得奇特,都没人要知道吗?”女病人说完,怔怔地望着带花纹、自动有亮光的天花板,眯着眼睛又瞪大了看。
“你的双臂到底怎么了?撞的?摔的?”崔茗小时候见过的伤很多,因为实在太穷,巷子里的人常常因为一点小事起争执,动辙打得头破血流。
女病人想举起双臂,又是徒劳:“那个医工说……脱什么什么臼,按上了又脱了,一直按上一直脱……”
“起初疼得厉害,可是疼也是要挑水洗衣做饭的……慢慢的就不疼了……但是这两条胳膊碰不得,一碰就脱……起初能按上,后来一天要按很多次,医工钱都付不起……”
古灵一路快走拿了镇定剂来时,就看到女病人和半趴着的崔茗说话,内容完全超纲,只听懂了“一天”,因为金老编的教材里有吃药的医属“一天几次”的“一天。”
“飞来医馆不一样,如果你觉得苦,在这里就会知道甜了,古医仙会治好你的肩膀,没过过好日子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崔茗隐约看到了早已病逝的阿娘,也是这样苦熬每一日。
“般若寺的护法说,我上辈子是个屠户杀生太多,这辈子要受尽苦楚才能脱罪……”女病人满眼都是绝望。
崔茗难得狠狠地啐了一口:“我不信。”
女病人呆了呆:“你怎么可以?”
崔茗一个冷眼:“想法设法治病救人的医仙们都在这里,凭什么信他们?张口闭口就是香油钱,没效时就说心诚则灵……”阿娘就是这样小病拖成大病,最后病死了。
女病人更呆了:“医仙们不收钱?”
崔茗浅浅笑:“你有吗?”
女病人显出些许不好意思:“般若寺的悲田坊都不收我。”
古灵把镇定剂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看向崔茗:“过会儿再打?”
崔茗又把自己撑起来一些:“听古医仙的。”
“是,”女病人点头,眼神里多了一些不忍,“你这样怪累的,起得来吗?”
崔茗拿自己当人形束缚带的时候没觉得,忽然被问才发现,双臂已经撑得有些发抖,起身后好好地活动了一下,但眼神始终盯着女病人。
女病人想伸手发誓,却连胳膊都动不了,只是闭上眼睛。
但崔茗和古灵在她闭眼的一瞬间,都感受到了太多的无奈和绝望。
不过,好在女病人说话算话,也可能因为实在没力气,崔茗放开以后,没有再动其他念头。
三人到了放射科拍x片,出片要等一小时,所以三人在候诊大厅待着。
女病人被飞来医馆的一切再三震惊,感觉脑袋里都是空的,怔怔得望着大幅的玻璃窗。
温暖的阳光透过候诊大厅干净的玻璃透进来,照在崔茗和古灵的身上。
女病人望着周身像罩了光晕般的两人,尤其是女医生古灵,沉静又美丽,眼神带着真诚的关心,没有半点嫌弃。
般若寺的金身塑像也是这样闪闪发光,眼神满是怜悯,收了自己半辈子省吃俭用的所有钱,没消过什么灾,反而得了许多骂名。
想着想着,女病人潸然泪下,轻声地说起自己的过往。
女病人姓王,行七,人称王七娘,家里穷,虽然行七,但没有一位活着的兄弟姐妹,包括阿耶和阿娘,孤零零一个人。
丈夫是个烂赌鬼,赢了钱去不了平康坊和胡姬酒肆,却会去那些暗巷找女子。
按大郢律,王七娘可以和离,但因为她五年前去般若寺问吉凶,寺中负责接待的僧人说她上一世杀孽太重,这一世就要受尽苦楚,命中注定无儿无女,孤独终生。
王一娘天生性子烈,大喊不服,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话。
一句话就把自己给钉死了,不,其实是生不如死。
王七娘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日寺中祈福的人特别多,僧人说完,自己就被指指点点,无数闲言碎语像恼人的蚊蝇挥之不去,一直纠缠到现在。
不让丈夫赌钱被打,被说是赎罪还债;流产了,说是报应;就连平日的左邻右舍都躲
着自己……于是(),每天像孤魂野鬼一样操持家务?()_[((),累晕饿晕都没人理。
在什么地方倒下,又在原地醒来,回到家很久不见的赌鬼丈夫还是要钱,王七娘绝望了,就豁出去和他大干一架。
可她虽然高却瘦,日常有一顿没一顿,本就清瘦无力,哪里是丈夫的对手,只是推搡拖拽的时候,只觉得肩膀疼,两条胳膊就不能动了。
刚好,附近住着一位名声很臭的医工,动了恻隐之心,替她接回肩膀,嘱咐要好好休养。
可是每日挑水、劈柴、生火、做饭、洗衣打扫……家事一件都不能停,她一日都没休息过,更不要说买些中药回来熬……
最后就变成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在破屋里自生自灭,直到赌红了眼的丈夫把自己卖上山治病,是的,卖了自己的钱又去了赌庄。
崔茗听得双眼通红,古灵听完翻译很不是滋味儿。
很快,x光片结果出来了,结合古灵的查体,确诊为双肩关节习惯性脱臼。
喊着不治、满眼绝望的王七娘,看着古灵医生手里的报告单,眼底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这里到处都这么亮、到处都温暖,是她这几年待过的最舒服的地方了。
古灵一抿嘴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问骨科主任:“田主任,双肩关节习惯性脱臼,尽快手术,贫血貌明显的女病人收在哪里?”
“小古啊,你等一下,我来问问。”
按王七娘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补充营养,养胖一些才能手术,不然伤口恢复得很慢,还容易有更多的并发症。
古灵打电话咨询的时候,崔茗已经拿来了住院单和病人档案登记表格,对照着上面的项目,逐一询问王七娘。
当听到王七娘回答今年二十九岁的时候,崔茗和古灵又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快四十岁了。
不,医院里大把四十岁及以上的青年医生,比王七娘看起来年轻得多。
很快,古灵收到回复,把王七娘收到门诊三楼的临时病房,每天骨科都去查房。
三人一行又去了三楼,打开临时病房的门,古灵和崔茗一起帮王七娘把衣服都脱了,崔茗又替她做了个人卫生清洁工作,才换上干净的病号服。
在此期间,王七娘的肩关节又脱臼了三次。
等王七娘局促不安地靠坐在床头时,再次被古灵双肩关节复位成功,又绑上了护具,这样温暖踏实又不担心的感觉,非常陌生而令她惊慌。
崔茗安慰着:“你放心,门诊结束就来陪你,营养科送来的晚食,我会喂你吃完。”
王七娘受宠若惊,差点从床上弹起来,不敢想,根本不敢想,语无伦次地回答:“不能……不敢劳烦你……真的……这里真的太好了……”
古灵望着王七娘,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嘱咐了王七娘许多注意事项以后,才把崔茗提前写好的病人基本情况带回病房。
边走边想,太子下山这么久,般若寺的那些人有没有一网打净,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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