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风蝉将它们称为“精怪”,是因为它们虽然有着人的躯干和四肢,但其实,是由一片片桐树的叶子搭成的。
它们大概要比正常成年男子高半个身子,却不魁梧,反而很精瘦。在这些桐树人的左手或右手,分别握着一把由桐树枝做成的“剑”,剑身上覆盖的同样是叠得很紧实的树叶。
它们静默地站着,将道嗔长老围在其中。
道嗔的剑动了——
他于平地起势,剑尖上挑,密林地面的落叶随之扬起,霎时间,整片林子如同降了一场绿色的雨。
而在这密布的“雨”中,突然,传来剑刃相撞的声音!
李风蝉屏息望去。
白色长袍的道嗔如同灵动的鹤,在林间上下翻飞,而那些树人则紧紧缠着那只白鹤,截断它的剑势,毁灭它的剑心,意图将它的翅膀撕碎、折断,让它狠狠跌落在地上,再也没有飞翔的能力!
树人的攻击凶猛,而且它们彼此之间有配合。道嗔长老起初并没有占上风,甚至有些被压制的趋势。
李风蝉看得紧张极了,两只手不由得紧紧地攥在一起。
那些树人紧紧地贴住道嗔,限制他施剑的范围。
突然,被围在中央的长老一声高喝。
“徒弟,瞧好!第一式,梧桐断角——”
只见被团团围住的道嗔手中的剑一横,绵长的灵力如同绕指的红线,丝丝缕缕缠住其中一只树人,千万道嵌入它的树叶交叠的缝隙,随后,狠狠一收!
梧桐断角,以柔破刚。那树人应声而腰斩,砰地化作团团碎叶,融进漫天的绿雨。
剩下两只树人见失去了一位同伴,对视一眼,改变了剑招。
它们开始分散开,不再集中地贴着道嗔而斗。
这样散开之后,它们的行踪变得难以捉摸。尤其四周高大的树木成为了重重阻碍,它们混杂在其中,能够很好地伪装自己。
道嗔立在树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剑。
他的双目闭起来,只有耳朵在轻轻转动,捕捉那些在林间细碎的声音。
骤然,自道嗔长老的后上方,同时有两道绿影窜出!李风蝉不由得低声惊呼,道嗔却不慌乱。
在绿影逼近,手中的剑即将挥向白袍人之时,道嗔陡然回身,右腿在地上画了半圈,身子伏低,剑刃上挥!
“第二式,雨歇梧桐!”
雨歇梧桐这一式有延宕的奇效,剑气挥出之时是轻缓的,但当它触碰到对手时,就会爆发出巨大的气力,将那树人双双截断!
三个树人在瞬息之间被灭,化为飞雨。但紧接着,又有五道风旋乍起,绿叶纷飞,五只新的树人出现。
这次它们没有留给道嗔长老喘息的机会,手中的剑成形之后,刹时发起攻势!
道嗔长老两式齐发。
“第三式,凤栖桐树。
第四式,桐影繁垂——”
只见他手中的剑逐渐快了起来,势气也变得刚猛,如同凤凰的尾一扫浊气,又像纷繁的花影高高俯视。
五个桐人被那剑意逼退,其中两个已破灭,剩下三个不得近身。
天空中,一片绿叶旋转而下,道嗔长老将剑尖点在其上。
仿佛被无形的灵力牵引着,数百片落叶同时悬停在半空之中。
“梧桐一叶,第五式。”
道嗔低声一念,百片叶子在吐息之间化作百把利刃,切割着那些树人,将它们“粉身碎骨”。
无形的“庞然大物”似乎被触怒,它放出了更多的树人。五个、十个、百个……
密密麻麻,无从数起,如同山林间的千军万马,将道嗔困囿其中。
李风蝉有点站不住了,她小声跟旁边的沈泊舟说。
“道嗔长老能不能支撑得住啊?一大把年纪了。”
沈泊舟之前跟在陶眠身边,虽然他不会使,但他看过陶眠的剑。
仙人在桃林之中写意挥剑,行云流水,如同泼墨散彩。那一刻,天地间万物的吐息仿佛都系在那柄薄薄的剑刃之上,随他扬剑而起,随他落手而收。
沈泊舟轻摇了下头。
“不会的。不如说,长老正是为了要给你我展示桐山六式,才不断地召唤林中的桐人。”
不然以道嗔的功力,这些叶子糊成的精怪,早就被他收拾得一干二净。
隔着老远,道嗔那双好使的耳朵也能听见两个徒弟在嘀咕他。
他被团团包围,还有心情谈笑。
“两位徒弟,议论为师什么呢?我可都听见了。”
李风蝉顿时捂住自己的嘴巴,只留一双妙目在外,滴溜溜地转。
树人虎视眈眈。
道嗔手中的剑轻轻地点了下地面,仿佛通过这样的方式,和土地万灵有了连结。
从梧桐断角到梧桐一叶,第一式到第五式,剑法的力道和威势逐渐变得强硬和刚劲。
是一个从收到放的过程。
眼下到了第六式,道嗔却并没有接续先前那股凶猛的攻势。
他似乎进入到了一个更辽阔的境界,所有的声音、光影、细小的动作、微不可察的杀意,都进入到了他的五感之中。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它们的来处,也知道在下一瞬,它们会奔向何处。
桐盛老祖当年谋划着为宗门写就一部剑法,前五式一挥而就,极其顺利流畅。但剑意释放出去,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是继续放,还是收敛,桐盛老祖纠结许久,心中苦闷不已。
直到某次,山中骤雨来袭,他静听了一晚的桐树花落。
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桐盛老祖福至心灵,随意捡起院中的一截断枝,在漫天飞花之中,写成了这最后一式。
“第六式,桐山雪落。”
比起先前的繁复剑招,这次道嗔长老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起手,剑刃紧贴着土地,在低空画了一道剑弧。
那剑弧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将刚刚所有飞散的剑气全部收拢,汇流,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气团,把敌人和剑意尽数归在其间。
纷纷扬扬的树叶飘落,被灵气附着,微微泛着浅色光晕,仿佛真的变成了洁白落花。
像是一场无声的默剧,那些看起来轻柔的落叶,飘在树人的身上,却仿佛重若千钧,将它们重重地压垮、飞散,归于土地。
李风蝉远远地望着这静穆又肃杀的场面,不知为何,眼底涌上热意。
她过去一度不解她的亡父为何毕生痴迷此道,苦求难解。
现在她想,她有些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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