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满怀感恩的同时,贾琮的心中也不免升起疑窦。
其实这种隐约的疑窦,并不是今日才有的,早在两年前柳静庵突然举荐他入青山学院读书时,他便产生过疑问。
因为在那之前,他和柳静庵之间,只在楠溪文会上有一面之缘,之后他便突然举荐自己,入天下第一书院读书。
虽当时贾琮也是感激莫名,但心中也曾思量,即便老人有爱才之心,总有些突兀且不合常理。
或者当时不止是他这么想,像贾母这样老于世故之人,未免就没这种想法,但左右是好事,谁也不会在这上面费脑子。
而如今自己在危难之际,这位老人又不计个人得失,施以援手,收自己入门墙,这等高义,常人所不能为之。
虽心中有些许疑惑,也不足而道了。
柳静庵满脸笑容的将他扶起:“等此间事毕,你便回洛苍山拜见你师娘,见见家中子弟。
你这几年常来往,伱师娘可对你喜欢的紧,知道你入我门,她定极乐意。”
退朝后便让郭霖启用中车司,密查荣国贾家诸事,及当日数十名院试童生至礼部举告贾琮的详情。
这几日都察院弹劾工部侍郎李德康的奏章上了三份,一份弹劾违矩启动大慈恩寺营造,另外两份弹劾他昏聩庸碌,才不配位。
一旁赵崇礼也忙上前道贺,贾琮能拜在柳静庵门下,他也极高兴,说不得贾琮的身世之忧,就此会有转机。
贾政更是欣喜万分,我贾家竟也出了位文宗弟子,快哉!
不外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些人还在试图劝阻皇帝为生母安灵建寺。
……
没过多久,贾琮被文宗柳静庵收为入室弟子的消息,飞快在贾家传扬开来。
内侍副总管郭霖,手捧着几份灰白封皮的手札,快步走进大殿。
这两日都是阴天,外头日光寡淡,使空旷的乾阳宫中添了几分晦暗阴沉,刚过去晌午,内侍就已在大殿中点白蜡。
这几份奏章都被嘉昭帝留中不发,抛在一边。
以往嘉昭帝对着这个陈敏言毫无印象,其实也不算奇怪。
“启禀圣上,中车司最新上报的密劄已到,请圣上御览。”
甚至还让郭霖从礼部调来监察御史陈敏言的档案。
贾家那些或捧高踩低,或冷眼看戏的诸多嘴脸,一时之间又有些无所适从了。
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一共有几十人,皇帝那里哪能都记得。
昨日朝堂上监察御史上奏要罢黜贾琮院试案首之名,嘉昭帝让礼部复核贾琮出身底细,再行定夺。
亮晃晃的烛光中,嘉昭帝正在批阅御案上堆积的奏章。
大周宫城,乾阳宫。
古人之所以称入室弟子,那是一种几乎等同于血脉子嗣的师生关系,只有真正的入室弟子,师傅才会引见家中内眷子弟。
这两日朝中有几位文官上了奏折,为今科院试案首贾琮开脱,言贾琮乃青山书院翘楚,才华出众,其出身瑕不掩瑜。
这几位文官当年都是科场精英,奏章写得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嘉昭帝倒是饶有兴致细读了一遍。
但那日朝堂上陈敏言请奏罢黜贾琮功名,言辞刁钻,理据诡异,咄咄逼人,让礼部左侍郎郭佑昌都有些词穷。
倒是嘉昭帝记住了这个人,如果陈敏言是借贾琮之事邀请名望,他也算成功了。
只是被皇帝记住你,也不一定就是简在帝心。
一个院试案首,在每日面对满堂朱紫,胸怀万里江山的九五之尊眼里,不过是个不足道的小人物。
正常情况下,这样一个只是出彩些的秀才,是不会被都察院这种清贵衙门关注。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却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先是有数十名院试童生,光天化日之下,聚集礼部衙门,群情汹汹,举告案首出身低贱,名不副实。
第二日马上就有监察御史在朝堂上炽言弹劾,奏请罢黜贾琮院试案首功名,并永绝科举之途。
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倒像是一帮人商量好,演出的一场好戏。
嘉昭帝曾是太上皇子嗣中最不起眼一个,生母位份低微,他自己生性内敛深沉,与其他性子张扬的皇子相比,显得平平无奇。
但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却笑到了最后,登上九五之尊,还能让一生雄才的太上皇,甘心退居深宫。
这其中该会发生多少惊心动魄之事,皇权森严,其中的艰辛与冷酷,外人又知道多少。
嘉昭帝睿智而多疑的性子,或许就是在那些极端的岁月里养成的。
既然看出院试案首名份之争,颇有些端倪,以嘉昭帝尖刻的性子,岂会人云亦云,被几次弹劾,几封奏章所左右。
身为君王,最忌讳的就是被臣子蒙蔽利用!
他翻开郭霖呈上来的第一份密劄,上面以日期为纲,详细记录最近荣国贾府发生的诸事。
其中贾母寿辰期间,五品以上到场几人,三品以上文武到场几人,勋贵何人家主到场,亲王驸马到场几人。
连何人所送寿礼超出寻常,何人礼品轻微僭越等,都做了详细记录,也不知中车司是如何安排坐探的,竟然能了解如此事无巨细。
不过嘉昭帝对这些内容只是浏览而过,并没有细究,当看到下一行内容时,突然凝住了目光,仔细读了起来。
“生母卑贱,子不嫌母丑,十月怀胎,生养之恩,便是天下至尊至贵之女子……。”
看到密劄的记载,嘉昭帝目光微微柔和。
此言善矣,子不嫌母丑,生养之恩,恩深似海,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尊贵的吗。
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一个葱龄少年,在人前慨然而立,言辞铮铮维护身份卑微的生母。
嘉昭帝突然间心潮激荡,那双锐利深沉的眸子中泛出一丝润泽。
当年他的生母只是景秀宫一名宫女,身份卑微,即使天幸生下皇子,依祖制宫规,也没有抚养亲子的资格。
嘉昭帝十岁之前,只知道皇后才是他的母亲,但是自小就有一个景秀宫的宫女对他极好。
常会偷偷在一边看他,或许是血脉相连,时间一长他和那宫女熟路起来,常常偷偷出去找她玩。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生身之母。
每次那宫女见到他,常会又哭又笑,把他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还会给他带他最喜欢的桂花糖糕。
到了他满十岁那年,他才知道他最喜欢的那个宫女,才是自己的生母,便对她更加依恋。
不知怎么皇后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他就被送到上书房读书,去御马监学武,他和生母相见的时间也变少了。
或许他和懿章皇太后那一丝隐晦难言的隔阂,便是从那个时候生出的。
如今他君临天下,富有四海,想起一生最快乐无忧的时间,竟然是孩童时刻,母子见面不相识的那些时光。
那个在景秀宫里一年年变老的美丽女子,到死的那天,都在盼望能日日陪在他的身边。
这已经成了嘉昭帝心中挥之不去的隐痛和心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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