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衡水河边,这里是河北平原的腹地。
李世民饮下碗中的汤药,听了女儿的话语又露出复杂的神色。
东阳又道:“不过父皇放心,女儿已写了书信给朝中,朝中得知父皇病情不严重,想必朝臣人心也会安定的。”
“嗯,朕出征一年,耽误了国事。”
皇帝的车驾在这里停留了一天,李世民回到车驾中又睡到了翌日的中午。
明显感觉到高烧消退许多,李世民走出车驾,看到不远处搭起了一个木棚,东阳在给这里的乡民看病。
远远地看着女儿,看她还能与乡民笑呵呵地讲话。
出行在外,东阳像是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并不像当朝尊贵的公主。
此刻东阳与一个老妇人正在笑谈。
也不知是不是孙思邈教的,东阳总是能一边给人诊脉,一边与人说着话,一句句把病情说得轻描淡写。
李世民满意地收回目光,舒展着筋骨,前两天浑身筋骨都在酸痛。
李道宗连忙上前道:“陛下,公主殿下说要在这里停留一天,陛下的病情不能再赶路了。”
李世民叹道:“是朕太过匆忙。”
“陛下就在这里看看如今的河北风光。”
李世民颔首道:“也好。”
这个季节的河北正是粮食丰收的季节,李世民走到衡水河边,“朕记得孔颖达也是河北人氏。”
“臣听闻孔颖达年事已高,如今已向太子告老了。”
李世民看着宽阔的河面,水面上倒映着河岸边的景色,景色有些萧条,只有三两棵树,零星地立在河边。
“都老了。”
李道宗低下头,现在大家都已不是当年了。
李世民看向护送队伍,见到薛仁贵,就招手让他过来。
薛仁贵大步走来,一边走动着身上还有甲胄的摩擦声,他上前行礼道:“陛下。”
李世民抚着灰白的胡须道:“朕今年四十有八,你今年几岁了?”
薛仁贵的神色多了几分惶恐,陛下的年岁岂是一般人能听的,他连忙道:“末将今年三十有三。”
李世民笑着道:“正是男子一生中最鼎盛的年纪。”
薛仁贵低着头,再次行礼。
三两句话便能看得出薛仁贵是个不善言语的人,李道宗看在眼里。
“朕老了,当年与朕征战的将军们也老了,卫公老了,敬德也老了,朕有心提拔骁勇的年轻将领,若说夺回辽东,朕自是欣喜,可朕更喜得卿。”
闻言,薛仁贵当即拜倒在地。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又咳了两声,摆手道:“朕封你右领军中郎将,往后你在军中多向张士贵学治军之道。”
“喏!”
李世民又笑道:“朕还听闻你与那裴行俭是同乡?”
“回陛下,末将与守约皆是河东同乡,自小就打闹在一起,当初末将前来关中,就是守约接济,之后守约辞去县令,末将与他征讨高昌,如今他任职安西都护。”
李世民想起了当年的河东将门,现在河东将门也没落了,早已不是当年。
也不止是河东,战乱之后各地的许多名门也没落了,如裴矩,裴仁基这些名满天下的河东名门也都不在了。
李世民的眼神望着远处,似有回忆,当年各路群雄并起,英雄好汉驰骋天下的时代不在了。
现如今,越发觉得河北萧条。
李世民看向河面笑道:“要是承乾在这里他一定是想钓鱼的。”
李道宗道:“臣这就去准备鱼竿。”
午后的时分,这位皇帝坐在河边的一处木台上,一手提着鱼竿,一手抚着太阳穴就这么坐着,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风吹过的时候,吹动着皇帝的衣衫与须发。
李道宗与李绩,薛仁贵站在陛下的身后,如今的皇帝颇有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东阳回到车队,她将厚厚的一沓病历放入药箱之中,看向坐在河边钓鱼的父皇。
她又拿起父皇放在马车上的军报,看着军报上的内容,吴王李恪先一步去了长安,营州行军总管张俭前往辽水主持辽水东西两岸的事宜。
契苾何力也回了铁勒,军中绝大多数将领都回家了,这一战结束之后,辽东打得遍地狼藉,因此会凋敝很多年。
河对岸传来了孩童的笑声,李世民抬眼看去,见到了一群孩子手拿着书卷,一边走一边正在打闹着。
这些孩子大多数都在十岁左右,他们的笑声很动听。
李世民笑着,看了许久。
到了夜里的时候,这位皇帝又不钓鱼了,因在河边枯坐了半日也没见鱼儿咬钩。
从北方来了车队,拉着一车车的煤。
领头的是个说着地道关中话的老汉,李世民上前问道:“老兄弟。”
这位老汉见对方穿着不凡,眼前这人身边还有不少甲士,老汉连忙下了驴车,行礼道:“这位大将军是东征回来的吧。”
李世民有些讶异,看了看自己,又看看身后的侍卫,顺其自然地笑道:“是呀。”
看陛下似乎很满意对方这句大将军的称呼,李道宗也没有点破。
老汉又道:“听闻东征大捷,这位大将军一定得到了莫大的封赏,老汉的儿子也在军中,只不过那小子来了家书,说是要等营州治理安定之后才会回来。”
李世民看了看四下道:“这都入夜了,还赶着夜色去关中?”
“大将军有所不知,这关中与洛阳如今缺煤,河北各地的煤都要拉过去。”说罢,这个老汉用粗糙的手拿起一块煤道:“现在河北各地都在产这种蜂窝煤。”
这种煤李世民见过,这是东宫用来做饭的煤,“河北何时要往关中运煤了?”
老汉稍稍思量了片刻,抚须道:“是去年腊月吧,朝中派了许多人去河北各地,开设煤窑,说是要建设河北,朝中的官是一群接着一群地来河北。”
听这个老汉讲话,似乎是见识不凡。
李世民抚须问道:“这些煤都要拿去关中卖?”
老汉摇头道:“都是各家出钱让老汉走一趟来买的。”
言罢,老汉又向着运煤队后方的人喊话,让他们全部停下休息。
如今太子在河北做了很多事,李世民又多问询了几句。
其实朝中的奏报早已送来,皇帝明明知道,还要又一遍遍地问着,听别人讲太子主持国事在河北做出的种种举措。
李世民仿若不知,一遍遍地问着,神色上多少有些骄傲之色。
翌日,天刚亮,队伍便继续朝着洛阳方向而去,队伍走得并不快,正是粮食丰收的季节,田地里劳作的人亦有不少。
每每路过一地,便要过问地方的治理情况,越接近洛阳可见官道上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
李世民神色复杂地坐在车辕上,他对正在赶车的李绩道:“承乾让河北众多的隐户恢复了户籍,现在河北人口多了二十余万户,又均分了田地,今年的赋税又能增加许多。”
李绩道:“陛下,河北本就是富庶之地。”????“嗯。”李世民点着头,让耕者有其田,东征以来最难熬的两年过去了。
现在的成果都是后世子孙的。
李世民微笑地看着蓝天,如果这个时候在儿子面前,承乾或许又会说,大唐还有很多问题,有问题就要解决。
而短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做好长远的打算。
大概,这就是承乾会说的,他从来不是一个容易骄傲的孩子。
贞观十九年的八月,皇帝的车驾终于要到洛阳了。
李承乾领着百官,在洛阳城的东城门迎接父皇,儿子与女儿就在身边,他们正好奇打量着四下。
薛万备率先策马而来,他行礼道:“太子殿下。”
李承乾笑道:“瘦了。”
东征回来的薛万备也是放松一笑,道:“辽东的吃食不合胃口,末将吃得少。”
李承乾道:“入城休息。”
“喏!”薛万备行礼道:“陛下距此还有二十里地。”
李承乾点头。
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一个大将军到了洛阳城前,来人正是薛万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道:“太子殿下。”
李承乾作揖道:“出海劳顿,大将军辛苦了。”
薛万彻躬身行礼,道:“末将该做的,殿下不必如此。”
李承乾道:“大将军请入城休息。”
“喏。”
接着有又人策马而来,是个传令的士兵,他朗声道:“陛下距洛阳还有十里地,陛下有旨,命朝中众臣皆回去主持国事,余下乡民不必相迎。”
东征胜利的喜悦在父皇没有回来之前,就已传遍了洛阳城。
因绝大部分出征的将领都提前一步回来了。
有不少家庭得到了重聚,父皇还未到洛阳,在辽东的种种事迹早已传遍了天下。
唐军在风雪中急行军,千里奔袭,又在雪地里冲阵,冰雪才有消融大军不畏严寒行军,冻得胡子结了冰渣,一度出现了冻伤。
许多人听到的都是唐军如何勇武,如何善战。
可从这些种种事迹中,又能知晓,东征这一年有多么地不容易,辽东的环境恶劣山地又多,吃了多少苦,或许也只有将士们自己清楚。
又有传令兵来到洛阳城前,念诵着陛下旨意,劝着群臣与乡民回去,不用如此相迎。
只不过人们依旧站在城前,他们要迎接这个战无不胜的皇帝。
这将是父皇此生最大的成就之一。
视野中,一队队的兵马正在散开,他们行至官道,清理道路。
直到皇帝的车驾出现在了视野中。
李承乾侧目看去,见到了正在擦拭眼泪的舅舅。
皇帝的车驾到了眼前,东阳先下了马车。
车驾的帘子被掀起,李世民走出车驾,站在车辕上,阳光下这位天可汗的衣袍在风中摆动,面对满城的臣民,这位皇帝面带笑容。
群臣纷纷行礼,满城的人肃穆行礼。
或许他们要等之后才会欢呼。
李世民走下马车,目光就落在了站在百官之前,穿着一身蓝色衣袍的儿子身上。
“爷爷!”小於菟大喊一声快步跑去。
李世民伸手接住他,抱在怀中,满意道:“重了。”
小於菟道:“孙儿五岁了。”
李世民又抱起鹊儿,孙子与孙女皆抱在怀中,就这般大步走入了城中。
洛阳城通往皇宫的道路早就肃清。
李世民将孙子与孙女放下,一手牵着一个走回皇宫,又问向跟在一侧的儿子道:“辽东的军报都送到了?”
“嗯,半个月前就送到了,朝中各部都在整理辽东事宜,战后需要大治,有许多事要办。”
跟在后方的长孙无忌道:“陛下,臣……”
“余下的事回了皇宫再与朕禀报。”
长孙无忌低头停下了话语。
到了皇宫之前,李世民见到了父皇与舅父。
看到大胜而归的儿子,李渊只是点着头,什么都没说。
舅爷也是抚须笑着。
百官在皇宫前停下脚步,李世民大步走入了皇宫中。
当身边没有这么多人,小於菟忽然问道:“爷爷?”
李世民看着已修缮一新的洛阳皇宫,应声道:“嗯。”
“爷爷什么时候将皇位让给爹爹?”
李世民瞅着这个孙子,对孩子的话倒也是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谁说要朕让位了?”
小於菟道:“姑姑说的。”
领着孙子与孙女进了乾元殿内,李世民道:“朕离开这才一年,想不想爷爷?”
小於菟与小灵鹊齐齐道:“想。”
李承乾揣着手与舅舅站在一旁。
殿外的爷爷又在高声唱歌。
有宫女快步而来道:“陛下,皇后已在准备宴席。”
李世民道:“今晚先家宴,明日朕摆宴席庆贺。”
宫女闻言躬身行礼,又快步离开。
李承乾道:“青雀与恪弟正从长安赶来,今晚就能到。”
李世民放下两个孩子,低声道:“朕不在这一年,你也不容易,宗室的事朕也听说了,河北的事朕也知道了。”
“都是为了国事,就算是再难,儿臣也必须面对。”
李世民道:“自朕登基以来,这大唐每隔三两年就有一场大战,在来时朕就不断收到奏章,他们都在劝谏朕,说朕该与民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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