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英姐儿带着官人回门。
她梳起妇人发髻,上身是鹅黄色褂子,底下穿了一条浅色画裙,动若水纹,色如月华。
她虽已嫁作人妇,但往日的那份少女俏意还在,由此可见侯府这几日待她是极好的,没叫那些俗套的规矩磨了英姐儿的灵气。
英姐儿身前的陈行辰,如沐春风,脸颊微微泛红,多了几分沉稳。
按规行完礼节后,林氏带着女儿回房说体己话。
林氏知晓侯府待女儿好,心里十分欣慰,嘱咐女儿道:“万事有来有往,长辈愈是对你好,你心里愈是要有把尺子,莫失了分寸,要懂得敬重长辈、关心长辈,让她们觉得你当得起这份好……虚礼可免,有些礼节却是免不得的。”
“女儿省得。”
林氏又问起英姐儿的公公婆婆,英姐儿应道:“朝廷已经下旨了,命公爹连任,和父亲一样,过了春节就要启程了,婆母和小叔子都是一块跟着回去的。”
林氏想了想,提点女儿道:“那你要上心替他们打点行当,从嫁妆里挑些好的物件装进去,叫他们带着……侯府家大业大,自然是不缺这些的,但这是你当儿媳的一份心意。”
“女儿这几日已经在选了。”
英姐儿想到一件事,说道:“这几日,侯府的婶母、大嫂二嫂都有意向我打听弟弟的婚事,我给推脱了回去。”裴少淮过完年就十六了,不小了。
十五岁的解元,又是京城勋贵,自然是个香饽饽。
“我本有意替他去相看的,可他心思全放在学业上,尚无意婚娶,我干脆遂了他的意,迟几年再论罢。”林氏应道。
想了想,她又道:“不过,若是遇见好的、合适的,也可替你弟弟先留意着。”
英姐儿点点头。
……
后院药圃里,陈行辰正带着下人,小心翼翼把一盆盆一丛丛的药植装上车,搬回侯府看养。
姐姐嫁出去了,药圃也跟着没了,一旁的裴少淮愈想愈气。
陈行辰挑挑眉毛,对裴少淮嘚瑟道:“这么多药植,好些是我送来的,如今又要搬回去,叫我真不好意思。”
“你这是得便宜卖乖,你若不送药植过来,能娶到我姐姐?”裴少淮气道,“我可总算知晓你为何偏爱算学了。”
“为何?”
“四姐夫心里装着把算盘呢,主意算得铛铛响。”
陈行辰道:“这可不能怪我,当日是内弟说姐姐缺几株药植,叫我找来赔罪的。”
……
大寒。
诗云“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寒气之极,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段夫子常年坐在轮椅上,一到冬日里,身子周身不爽,每每大寒更甚。
这日一大早,裴少淮便叫申嬷嬷焖了一炉子的羊肉,又叫人去贺相楼取了上好的黄酒,叫上少津一齐去徐家,打算同夫子一边打甂炉喝些黄酒,驱走寒气暖暖身子,一边聊学问分散夫子的注意力,缓解身子的不爽。
到了徐家,言成迎出来,乐道:“我就猜到你们会来。”几人一同往夫子的院子去。
刚进了院子大门,正好看到老阿笃推着夫子从屋内出来,途经一个缓坡时,老阿笃不小心踩到了冰坨子上,身子不稳一下子跌倒了,眼看轮椅被甩出去,老阿笃顾不得爬起来,单手抓住轮椅的轱辘,稳住了轮椅,护住了段夫子。
“先生(阿笃)你没事罢?”主仆二人都问对方。
“我没事,叫先生受惊了。”老阿笃爬起来,佯装轻快拍拍身上的水渍、积雪,又轻松笑笑道,“方才没瞧见脚下有冰渣子,疏忽了。”
段夫子没信,重重跌了一跤怎么会没事,神色凝重道:“我让侄媳妇给你找个大夫瞧瞧,莫伤到哪里了,你自己却偷偷忍着。”
言成、少津急着想过去,被少淮拦下了,道:“这个时候过去作甚么,老阿笃的性子跟夫子是一样一样的,这个时候过去只会叫他心里更不舒坦。”
裴少淮拉着言成、少津悄悄离开了院子,道:“等夫子处理妥当了,咱们再进去罢。”
方才的那一幕,叫裴少淮唏嘘感慨,春暖夏炎秋来风,太过匆匆。
一转眼,他和少津跟随夫子读书已经十年了,这十年,他和少津长成了翩翩少年,而段夫子更老了。
老阿笃也更老了。
裴少淮印象中老阿笃是身强体壮、无所不能的,能酿甜酒做佳肴,能上山摘野果让夫子尝新鲜,还能不时插话讨几句学问。
这么些年,夫子的衣襟总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褶皱,是老阿笃伺候得好。
现如今,夫子白了头,老阿笃也跟着白了头,往后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徐言成说道:“前些日子,祖父说要给夫子多配两个下人,夫子不同意,老阿笃解释说,房里有生人会让先生浑身不舒坦、坐卧难安,祖父只好作罢……没想到今日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些年来,段夫子虽释然了很多,但读书人的清高,让他依旧介意被外人看到他的不堪。
……
等大夫给老阿笃检查完了,确认没有大碍,夫子舒了口气。
裴少淮三人这才进了院子,进房内向夫子行礼问好,佯装没瞧见方才的那一幕。
正值午膳时候,又架起炭炉子温酒,就着羊肉煲打甂炉,房内暖融融的。
“大寒宜近火,无事莫出门,果然是有道理的。”段夫子言道,心情好了几分。
少淮、少津、言成三人依次同夫子报告最近的学习情况,夫子听完再指点,一来一往,时辰过去,师生几人聊得十分欢畅。
见夫子神色松快了不少,裴少淮来到夫子身旁,指着轮椅上磨掉漆的一处,道:“夫子的‘坐骑’掉漆了,学生回去给夫子做架新的罢?”
段夫子心里数了一下,笑道:“你给我做的这架轮椅,我已经用了八年,缺些漆皮也是正常的,叫阿笃涂一层就是了。”让裴少淮不用大费周章。
又道:“这是梨木做的,十分稳当,我用习惯了。”
段夫子以为事情就此作罢了,谁知道,半月以后,裴少淮又来了。
裴少淮找来五六个木匠,赶在年前把新轮椅做出来了。
和旧轮椅是一样的木料、一样的样式,尺寸分毫未改,裴少淮花心思加了几个小功能。
他向夫子介绍道:“有人往前推动时,‘坐骑’畅行无阻,若是突然失了力,则有锁窍自动掉下来,卡住轱辘,‘坐骑’不会往外滑行。学生在轱辘轴中加了钢珠,平日里只要不时上些油,能省不少劲,夫子单用手推动轮子也能前行。”
裴少淮把新轮椅推至夫子跟前,道:“夫子不妨试试。”
老阿笃上手试了试,喜道:“先生,果然轻便顺滑许多,上坡时再不怕轮椅往后倒了。”又夸赞道,“淮少爷真是有大学问,能想到这样巧的主意。”这样的轮椅,先生坐着更安全,老阿笃自然欢喜。
段夫子收下了,道:“少淮,你费心了。”这件礼物不单单在于巧思,还在于心意,夫子能懂。
“都是学生应当做的。”裴少淮道,“夫子喜欢观赏新的风景,言说新的风景给人新的心境,学生以为,新的物件兴许也能带来新的心境。”
趁着夫子高兴,徐言成也道:“夫子,祖父叫人在院子外新建了两间厢房,打算安排两个下人住进去,平日里他们不会进院子,随时听任老阿笃的传唤……夫子觉得如何?”
这一回,夫子没有拒绝,他道:“你们都用心了。”
夫子问裴少淮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是要入国子监进修,还是要南下游学。
裴少淮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学生打算随父亲南下游学。”
夫子颔首,道:“你是对的。”
“京都城里虽繁华,所能看到的始终有限,去江南一带,你能学到更多东西。”夫子解释道,“文章出自笔下,笔下缘于所见,南边的学子看到的,与我们看见的不一样,文章自然写得就不一样。大庆朝建朝以来,科举一道历来是南边的学子占优,所写的文章更胜一筹,素以细腻而犀利著称,可见南边有值得一看的景观。见过才能有所悟,你此一去,兴许能探明白其中究竟……择其善者而从之,取长补短,于你三年后的春闱大有助益。”
秋闱分南北直隶、各省,而春闱是泱泱全朝学子汇聚京都,笔下一较高低。裴少淮不仅要知彼,还要学彼,才能胜彼。
夫子又道:“也好,裴大人外任太仓州,等到少津、言成秋闱中举后,也是要南下游历一番的,便有了去处。你们三个和言归要走的路,注定要比上一辈更长更远。”
夫子所言非虚。
徐大人出身寒门,起步得晚,能一路升至二品,官任尚书,已是得了大机缘,官路亨达。若想更进一步,入阁辅政,恐怕机会不大。裴秉元贡监出身,四十出头才走上仕途,有了治民教化功绩,又有世子身份,才能升至从五品,此去或任三年,或连任六年,调了正五品便差不多到头了,想调四品,就要拿出足以说服文武百臣的功绩。
裴少淮应道:“学生必惜时察观,悟懂悟透,付诸于笔下文章。”
段夫子脸上皱纹舒展开,笑道:“你素来沉稳,我极放心。”又提醒道,“临走前,莫忘了拜见诸位座师,他们于你有赏识之恩。”
“学生省得。”
……
裴少淮投帖拜访兵部尚书张大人,尚书府隔日便有了回信,说张大人明日在府上。
张令义和徐大人一样,担任乡试主考,举才有功,已升至尚书之位。
翌日,裴少淮携礼赴尚书府拜见座师。
“你要南下游学?”张尚书先是惊讶,又露出些许遗憾,最后想了想,又觉得理应如此,道,“兵部里有几个官员是从翰林院调任过来的,学问深厚,答得一手的好策问,我原想着,等你入国子监后便把你抽调到兵部历事实习,叫他们几个好好指点你,三年后的春闱你能多几分把握。”
“不过你是对的。”张尚书又道,“纸上得来终觉浅,若万事遵循于书上所言,则是纸上谈兵,属兵家大忌。你本就个好苗子,拘囿于一城之内,不利于增长你的见识,你去南边看看农桑,看看水利,看看海关,于你是有益的。”
张尚书脸上露出些许担忧,道:“我唯恐一点,待你从江南归来,成大才以后,老夫还能否抢得过别人,毕竟青年才俊最是难得……对了,家中可曾为你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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