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一段云,春风少年心。
互生情愫是件好事,只不过在这讲究门第、规矩、礼节的世道里,想畅快互诉衷肠却不是件容易事。
是以,少津虽心有所属,却克制藏着——未聘名媒行六礼之前,岂可耽误人家姑娘名节。
君子之道也。
回到府上,少津刚告辞踏出大哥的房间,又折返回来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脸颊通红,显然有话要说。
裴少淮岂会不明白弟弟的心迹,他们兄弟自幼感情好,少津在他面前藏不住话。
少津愿意讲,他也愿意听,裴少淮遂道:“津弟有话要说?”顺便走过去,把房门关了起来。
裴少津脸红得发烫,喝完一盏茶水之后,才把偶遇相识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大哥听。
原来,那姑娘出自陆家,乃太仆寺卿家的嫡长孙女,名为陆亦瑶,比少津略小一岁。
陆小姐在京都城里素有才女美名,通晓诗书六艺。
去岁樊园里春日梅花初绽,少津前往一赏,在湖边亭中,正巧见到一位素裙姑娘落下了一枚坠子而不知觉。
少津赶过去欲提醒,可那姑娘已经登车离去,少津无奈,只好将坠子用帕子细细包好,另做打算。
一番打听之后,少津才知晓姑娘的身份。
坠子是女子私物,少津包裹好,又装入盒子中,再添了一封信笺,说明了事情缘由,叫嬷嬷送到陆府,亲自递到陆小姐手中。
几日后,陆小姐差人送来谢礼,信上的楷体小字娟秀轻盈,一小盒的梅香酥,取一块咬下梅香四溢,满口留香。
二人由此相识。
后来,少津和陆亦瑶都参加了暮春的樊园诗会,少津诗才不俗,作了一首梅诗夺下了诗会诗魁,里头正好有一句“天工点酥作梅花”。
一来二往,二人数次在樊园集会中相遇,或远远点头致意,或偶遇作几句闲谈,如此而已。两人虽是发乎情止乎礼,可正是恰好的年岁,藏得住举止,又岂可藏得住目光涟涟?瞒得住他人,又岂可瞒得住自己?
知晓陆小姐身份不俗,少津是个率真而又理智的,以桂榜解元为目标继续勤恳读书,不曾懈怠。
裴少淮听完,心间理了理头绪,打趣笑道:“看来津弟始终逃不出这一口吃的……这是好事,秋闱之后,津弟会达成所愿的。”
一口吃的,有两层意思。
其一,少津自幼便贪吃美食,单凭鼻尖的功夫就能判断食盒里的佳肴,可以茶饭不思,却不可以茶饭不吃。
贪一口好吃的,便有一双巧手能做好吃的,将他“掳”了去,正正好。
少津听出了这一层意思,“狡辩”应道:“大哥莫打趣弟弟,我可不单是为了一口好吃的。”
而另一层意思,唯有裴少淮自己知晓。
这位才女陆亦瑶正是原书中的女主,与津弟有一份夫妻缘,二人在书中相互扶持,恩爱到老。
原书里,少津还要迟两年才与陆亦瑶相识,缘分也是从一口吃的开始。
彼时,伯爵府几尽没落,体面败尽,少津顶着压力参加了秋闱,得了桂榜第十名,翌年参加春闱未能中式,故进入国子监进修,静待三年之后再考。
历事实习时,少津被太仆寺选中。某日,少津前往陆大人府上禀事,因来得匆忙,未曾吃早膳。
记
陆小姐知晓后,叫人送了一碗羹圆子来,少津吃了一口便陷了进去。
后来,少津金榜题名,顺利求娶到陆小姐为妻。
裴少淮心中欢喜且松了一
口气——庆幸没有因为自己的到来耽误弟弟的缘分。
这是一件玄妙的事情,不管是原书里寡言敏锐的少津,还是现在率真活泼的少津,骨子里有些东西是一直没有变过的。
少津说完,脸上羞红渐渐消退,情绪和缓,说道:“同大哥说完,心里轻快了许多。”
又好奇问:“大哥可曾……嗯?”
裴少淮一愣,摇摇头,笑道:“还不曾有。”
数年间,不是他没有遇到适婚女子,而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们,扁舟随水而游,不曾怜惜两岸落花。
书卷,科考,亲朋师友,走走看看写写,似乎足以填满他的生活。
裴少淮看着和自己“一样年岁”的少津,看到弟弟青春洋溢,一切恰好,很是替他高兴。
……
少津的事,自然不光告诉了大哥,沈姨娘和竹姐儿也是知晓的,便等同于林氏知晓了。
晚膳后,夕阳已落尽,天仍未全暗,裴少淮在院中踱步消食,这时林氏来了。
母子闲叙,不免说到少津的事。
林氏知晓儿子的性情,往往是他去照料家人,而从未让家人操心过,比同龄人早熟早慧,所以她只是隐晦说到少淮年纪也不小了,想问问他的打算。
夏末蛙鸣,乱人心绪。
裴少淮也曾有过少年春心萌动,不过那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很短暂地有过。只因身怀绝症,活不长久,一则要珍惜时日感受世界,二则莫耽误了她人,这份春心很快就被理智遣退了。
重活一世,已过十数年,他形是少年郎,心却非少年郎,他可以有少年郎鲜衣怒马的肆意,也可以有成一番事业的胸怀,却很难再有一份少年春心了。
所以他从未把婚事提上日程,甚至无所察觉。
缺了主动性。
当母亲问及这件事时,裴少淮试着用这个世道的规则去想,最先想到的,是苏州城南莲花池上石亭里的那对老夫妇,一人观书,一人作画。
有人相伴一生,是极好的。
……
……
杨家诚意之至,自不能再回绝了,亲事不成,但两府可以往来结好。
杨家和徐家一样,都是书香清流人家,不同的是,徐家是寒门步步崛起,而杨家是京都城里的读书世家,辈辈皆有读书人,本事不俗。
如今杨大人尚未满四十,已是大理寺少卿,可谓前程似锦。
杨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向来敏锐,出手果决,合该杨府代代昌盛。
在外人看来,裴秉元虽屡屡建功,但限于科考出身和年岁,晋升有限,主母出身商贾人家,眼光手段必定不足,两个儿子读书尚可,但路还长远……这样的人家哪里比得了现成的?去找个父辈官居高位,家业丰盈的岂不更好?
伯爵府确实在一步步变好,但未必有人愿意下注。
杨夫人敢且愿意捷足先登,余下的就看有没有缘分了——若有缘分便更进一步,若无缘分便结个交好,总是没有错的。
双马马车里,记端坐着的中年娘子和一对兄妹,正是杨夫人和她的一对双生儿女,长兄杨向泉和小妹杨时月,他们身着锦衣,前往景川伯爵府拜访。
趁着路途上,杨夫人教导长子言道:“儿女姻缘讲究门第,也讲究缘分……此番求娶不得,便是没有缘分,却也不能因此失了气度,显得杨家狭隘,是以这一趟无论如何我们都该来的。”
杨向泉应道:“孩儿省得,父亲教导道,左传有言‘君子务知大者远者’,个人事小,家族事大。”
杨夫人欣慰点点头,感慨道:“裴家那三丫头,我入宫时,是曾见过的,睿智而果断,擅晓人心……可惜她或有别的所愿,与你缺了些缘分。”
又继续教导道:“女子本事,既看天资,也看门第教养,从裴家这几个丫头身上,便能看出长辈们平日里如何待人、如何教养。切莫听信外面的人云亦云,裴夫人若是个见识浅的,他们家的几个丫头岂能个个嫁了好人家……你们记着,凡事都要多想几分,所闻不如所见,所见不如自己所想。”顿了顿,接着道,“如今裴家崛起之势,不在于其爵位,也不在于官途功名,而在于待人、家风,门第长盛决非赖于权势与财力保泰持盈,而是赖于子弟循谨,维持此门户不衰。”
兄妹应道:“是。”
杨时月念及昨夜母亲私下教导她的,小女儿神态显露,脸色绯红。
杨夫人握着女儿的手,轻柔说:“傻丫头,正如我同你长兄说的一样,过来闲叙而尔,其他的看缘分。”
杨时月颔首。
伯爵府里,林氏特地把莲姐儿、英姐儿也叫回来了,“碰巧”一块和杨夫人一块闲叙。
马车抵达,老太太带着女眷迎客,杨向泉则去了裴少淮的院子。
一番寒暄之后,笑谈着一同步入会客堂里。
杨时月轻步上前行蹲安礼,向伯爵夫人问好,大家的目光便都聚到了她的身上。
只见她容颜姣好,眉眼温婉,举止端正得体,身上穿的是一件大襟袄织金马面裙,只在双袖绣了云纹点缀,头上梳了堕马髻,额前留了碎发,小巧而雅致,发髻上是一支金蛙玛瑙荷叶玉脚簪,荷叶边镶嵌着玛瑙,簪尾有小金链坠着几颗宝石雕的菩提子。
行礼时,杨时月单腿半蹲,上身挺直,缓缓而落,头上簪子吊坠稳稳不散不乱。
大家自然也都注意到了这个金簪。
杨时月眼眸向下,不知觉地红了双颊,露出羞涩之态。
平日里她多簪花蝶,或是素簪,今日这支金簪是母亲专程选出来的,每一处都有其寓意……知晓寓意的杨时月岂能不羞?
老太太慈和言道:“好孩子,快快起来。”竹姐儿赶紧上前轻扶杨时月。
坐下时,竹姐儿不经意掠过杨时月袖口的刺绣,针脚又密又浅,别有一番功底,赞叹道:“这袖子上好巧的女红。”
杨时月谦谦应道:“平日里绣着顽,姐姐若是喜欢,我改日绣些样式,叫人送来给竹姐姐。”
竹姐儿笑着应下了。
这个时候,杨夫人笑着对女儿说道:“时月,持家是们学问,这几位姐姐可都是持家一把好手,你平日里要多跟姐姐们请教。”言下之意,女儿已经在家中跟着掌家。
“女儿省得。”
林氏笑着谦让,说杨夫人过誉了,也说两家姑娘要多多往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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