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天里,夜半渐渐下起了雪,屋内照旧温热着。
大澡桶里热水已经凉了下来,静静的水面,泛着一圈圈的微波。木桶外,洒出的一片水渍未干,还有散落的巾帛。
茶案上,窗台上,一对对的红烛燃亮,火苗炽烈,烛台点点红蜡滴落,直到夜半才燃尽熄灭。
翌日大早,天还未亮,乔允升依着夫人,同被而眠,睡得安静而沉沉,许是被窝里太热乎了,鼻尖泛着几颗细汗。
嬷嬷前来敲门,轻喊了一声,竹姐儿立马便醒来了,而乔允升只动了动身,依旧拽着竹姐儿的手继续睡。
嬷嬷道:“夫人,都按您先前吩咐的准备好了。”这是竹姐儿专门带过来的老人。
“省得了。”竹姐儿应道。
“一,二,三……”竹姐儿对乔允升数数道。
乔允升就着“三”声睁眼,松开了手,乖乖起身,准备穿衣。
新婚后的第一日,按规矩,新人要去给长辈行礼。
鸡鸣已尽,天大亮,南平伯爵府的正大堂里,乔二房、三房的叔婶端坐着,等着新妇过来给他们敬茶、问安,相互间细声说着要怎么立好乔家的门风规矩。
一盏茶喝完,第二盏茶都凉了,却仍未见人来,乔二叔脸上生怒,满腹打算要好好教训这个侄媳,并叫小厮去催一催。
小厮回来,支支吾吾回禀道:“回二老爷,伯爷早早就进祠堂里祭拜祖先了,大夫人则在偏祠里上香敬茶,天蒙蒙亮时又带着人去河边放荷灯,以新妇之态在河边祷念,行九拜之礼。”
二房、三房四人脸色铁青,憋着一口怒气卡在喉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乔二叔只能一掌拍在茶案上,震得茶盏跌落,碎了一地。
这两口子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番行动等于告诉全府上下、告诉外人——只有那已故的大房夫妇,才喝得起跪敬公婆的新妇茶,二房三房就莫披着个叔父婶母的皮子,想以此拿捏他们。
……
三日后回门,裴家办大宴迎接新姑爷。
莲姐儿、兰姐儿、英姐儿也带着夫君一块回来了。
宴席上,四位姑爷坐在一块,性子各不相同却相谈融洽,乔允升很快和三位连襟熟络起来。
大姑爷徐瞻在翰林院任职多年,最是稳重,是四连襟中的“头头”。
二姑爷司徒旸为人豪爽,说话粗直,但有理有度,最是能活络气氛,几句话就拉近了距离。
三姑爷乔允升话不多,谦谦和和的,每每姐夫妹夫说话时都听得认真,到了关键处才发表见解。
四姑爷陈行辰学识渊博,见识广泛,通识南北风俗,说话有理有据。
宴席后,在老太太面前,林氏找来四个姑娘,拿出了竹姐儿的嫁妆单,分给她们,让她们仔细看看,对莲姐儿、兰姐儿、英姐儿三个说道:“早十年晚十年,伯爵府里的光景大有不同,莲儿嫁的时候,伯爵府里钱银不足,家产不厚,能够给的嫁妆谈不上丰厚。如今竹儿成亲,一来有圣上赐婚,二来伯爵府手头宽敞了,添的嫁妆自然就厚了许多。”
接着拿出三份单子,递给她们三个,林氏说明道:“眼下苏州府、太仓州里新添了不少家业,京都城里也有不少,我折价算计了一下,给你们仨再添一些。”
三人自然不肯接下,连连推辞,都已经嫁出门了,她们怎么还好从娘家拿家产。
林氏说道:“这些家业是你们父亲挣来的,我帮着打点而已,此事也是他的意思。”
老太太也说道:“给你们,你们就接下来,只要一家人心齐,多少银钱都能再挣回来。”
……
……
乔家二房、三房始终觊觎着大房的这块肥肉,尤其是他们见到竹姐儿带着那么丰厚的嫁妆进了门。
心想,不说要她添补二房三房,起码要把他们给乔允升的聘礼给还回来罢?
有了这个主意,乔二叔没几日就按奈不住性子了,没过两日便拖着夫人一起来找竹姐儿。
“给二叔、二婶看茶。”竹姐儿恭恭敬敬的,脸上堆着笑,不露心迹。
一番寒暄后,乔二叔只觉得眼前的侄媳好似并不如外头传的那般厉害,试探着说:“侄媳也知晓,我们两位叔叔为了大侄的婚事,把整个伯爵府几乎掏了个空,才凑足了那百余抬的聘礼,前往裴家提亲。”
“我省得,这些事官人都同我说过,辛苦二位叔叔了。”
“侄媳既然知晓府上的状况,我便不藏着掖着了。”乔二叔目光躲闪,佯装为难神情。
竹姐儿心里猜出了他的意图,好奇他能拿出个甚么由头来,说道:“都是一家人,二叔直说无妨。”
乔二叔一脸心酸欲落泪,喃喃道:“其实啊,我们家的允照,也到了说亲的年岁,可余家提出来的聘礼太多,眼下乔府家产一空,哪里凑得出这么多聘礼来……只怕是有缘无分了……”
正说着,旁边那位二婶已经哭哭啼啼抹眼泪了。
竹姐儿心中了然,原来是打着为儿子娶亲的旗号,想让堂哥堂嫂给堂弟掏这一份聘礼,真是好算计。
她若是应下了,往后二房三房娶儿媳嫁女儿,怕是把她所有嫁妆都搭进去,都填补不满。
她若是严词拒了,他们便拿这个出去败坏长房的名声,说长房当家,却不管不顾弟弟妹妹的婚事。
竹姐儿宽慰一旁的婶母道:“婶母先别伤心,我既然嫁给了允升,掌管全府,不管是作为当家主母还是大嫂,都应该尽一份力。”应允道,“二叔二婶放心,我明日便去余家,同他们商量聘礼的事情。”
乔二叔二婶万没有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偷偷相视,眼眸里透着欢喜,对竹姐儿一谢再谢,夸奖她大度识体。
翌日,竹姐儿早早去了余家,开门见山说道:“二房叔叔婶婶有难,叫我这个侄媳那些嫁妆出来,给堂弟允照作聘礼,我寻思着都是一家人,我这个刚嫁入门的大嫂也不能小气,便应下了。”
递上一份单子,言道:“我从嫁妆里挑了几样价值不菲的,余夫人过目,看看可否合适?”
余夫人接过手,边看边听到竹姐儿给她介绍:“这最前面的珠宝首饰玉器,个个巧夺天工,是圣上赐给官人的……接下来的铺子屋宅,是南平伯爵府授领铁券丹书时,朝廷御赐的……还有这百亩水田,就在河流边上,十分肥沃,是我出宫时,皇后娘娘赏赐的……最后的这些零散的,是父亲去岁立功,朝廷赏下来的,给我匀了一些进嫁妆里。”
竹姐儿始终是以嫂子的名义,要给堂弟出聘礼,而只字不提乔允升。
余夫人脸色沉沉,手中颤颤,这满满一张纸,一条条一样样,哪里是余家敢要的呀?
都是登造在册的赏赐物件。
余夫人心中已经打定婚事不能成,此事还不能传出去,不然,不就成了余家和乔家二房联手算计大房侄媳的嫁妆?余家的脸面往哪放?
余家本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若是误会传出去,一折腾,只能是低就人家了。
余夫人连忙假笑推辞道:“伯爵娘子待弟弟妹妹宽厚,大方得体,令人感动敬仰……不过此事恐怕是误会了,小女已经许了人家了。”
又道:“余家会替伯爵娘子外传好名声,只希望伯爵娘子不要让误会传出去。”
竹姐儿收回单子,淡淡应道:“这是自然,既然是误会一场,我便先回去了……日后两家还是要多多往来。”
她完成了自己许诺的事,回到府中,二房的人屁颠着过来打听情况。
竹姐儿略抬抬眼,没了早前那样笑盈盈的脸色,不紧不慢,三言两语把余家的话转告了他们。
二房停留在震惊中,一时还未能想明白当中原由,只闻竹姐儿语气平平说道:“二叔二婶下回打我嫁妆主意之前,不妨先想想,我敢给,你们敢要吗?”
……
……
十二月二十六这一日,又将来一桩喜事,言成娶亲——迎娶祭酒大人家的长孙女苏小姐。
迎娶新妇时,需要应付苏府的拦亲,所以言成新郎官需要两位得力的男傧相。
苏老爷子是国子监祭酒大人,门生天下,最是不缺读书人来拦亲。
加之苏小姐的叔伯兄弟,也都是读书人,是以,言成迎亲时必定会遇到一波接一波的学问考校。
不但考校新郎官的学问,还要考校相伴一旁的男傧相的学问,既是娶亲欢庆,也是在宾客前彰显徐府、苏府两家的学问底蕴。
所以,这男傧相还得是两个学识渊博的。
言成想都没想,直接定下了少津少淮两兄弟,三人自幼一块长大,区区一个拦亲,只要他们三人合力,舌战群儒根本不在话下。
少淮少津特意选了两身低调些的衣制,怕抢了言成的风头,谁料言成特地送来了两套上好的新衣,十分合体。
知晓淮津两兄弟的心意后,言成撇撇嘴,打趣道:“只消你们两兄弟没有蒙着脸,便是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你们的俊朗,快不要多此一举了,就穿我给你们准备的新衣裳。”
又拿自己打趣道:“但有我这对招风耳在,你们俩谁都抢不走我的风头。”
言成心态极好,明日就要娶亲了,有期待而没有紧张,道:“明日就看两位小舅的才情了。”
裴少淮也被言成这种开朗感染,拍拍言成的肩膀,说道:“大外甥就放心罢,三人合力,去会一会国子监的门生们。”
言成哈哈笑道:“有两位年轻解元当男傧相,这样的风光也是独一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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