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灯辉,贡院门前学子依次成序等候入场,形如长龙。
裴少淮立于马车前静望了许久,才转身登上马车。三年前此处也曾灯火幽明,再次见到学子惴惴以待,裴少淮心境大有不同。
身居号房时,执笔应考,也曾想过——寒度九夜无人共,一纸诗文定余生。
把科考看得极重,由此而生忧。
可经历过金榜题名、金甲传胪,又三年为官之后,才省得——诗文定不得余生,见过了金殿也仅是如此。
坐在马车内,裴少淮觉得自己这般想,未免太有些胜者心态了,于是讪讪笑话自己,撩起车帘道:“长帆,归府。”
心中暗暗希冀,这九日里的春寒可以温柔一些,莫让场上学子手太僵。
至于少津和言成,裴少淮对他们有足够的信心。
……
翌日晨曦,天大亮,是个好兆头。
裴少津利索掇拾好案板,耐心研墨,等待巡考官放题开考。常与兄长探讨学问,他已习得几分裴少淮身上的急缓有度。
日出有曦为卯时,院内四角一声锣响,会试放题。
第一场主四书五经,考学子制艺文章,只见题牌上写着三道四书题——
其一,“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出自《论语·卫灵公》。
其二,“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出自《孟子·万章下》。
其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出自《论语·公冶长》。[1]
三道四书题,便有两道出自《论语》,且皆与“事君”、“事上”相关,要求学子写事君之道。裴少津暗想,主考官胡阁老此番出题也是够慎之又慎了,可又一想,朝堂上接连发生楼、沈二人之事,此番科考遴选新臣,着重考“事君之道”无可厚非,也最为稳妥。
裴少津了然——“敬”和“忠”是这场考试的主调。
会试虽有三场考试,但第一场的制艺文章最是重要,排名先后多以制艺文章为参考。若想被举卷,不说迎合,至少不能偏离主考官出题的主调。
裴少津取出稿纸,开始思量。第一题,朱子有注释道“君子之仕也……不可先有求禄之心”,意思是臣子理应尽职为先,食禄为后。
若是未曾江南游学历事,也未曾听长兄的一番教诲,裴少津必然以“君主事臣礼和禄,臣子事君忠与勤”来破题了。容易写得一篇不错的制艺文章,且贴合题意。
然他的见识已不限于此。
俸禄虽是天子所授,然天子所得却是取之于民,所以裴少津论述时多添了一层意思。
第二题,“集大成者”、“金声玉振”指的正是孔子,所谓的集大成,集的是伯夷之清、伊尹之任、柳下惠之和,所以破题时要兼顾到清、任、和。
看着虽难,实则这类文章是考生们练得最多的。破题不难,写得出彩却不易,所幸裴少津记性了得,最善引经据典,写出来的文章颇具古典,浑然一体不露痕迹。
第三题论的是君子之道,裴少津以为,若是将儒雅风度内然于心,则可自然而然流露在日常言行中,做到“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随后,巡考官又放出五经题,裴少津的本经是《尚书》,他把书义的四道题抄了下来。
少津听从了大哥的建议,趁着第一日神清气爽、思绪清晰,先将七道题目的破题想好,列好文章架构,待第二日、第三日再徐徐填补成文。
……
贡院内纸卷翻动,笔杆挥舞,学子们奋笔疾书,漫长九日实在煎熬。
而贡院之外,悉如平日,九日如转瞬而已。
九日之后,裴少淮再次告假,到贡院东门外等候少津和言成考完出来。
随着落日余晖殆尽,院内锣声响起,会试结束。院外人纷纷簇拥至贡院牌坊前,举目张望,焦急等待亲眷安然从考场出来——连续九日的考试本就艰虞,更何况今年春寒异常。
这是一种颇有些矛盾的神态,既盼着儿孙能竭力一博,换得杏榜有名,又惊恐儿孙身子单薄,遭不住这九日严寒。
裴少淮知晓收卷需要耗些时辰,所以待在车中未下来。
徐言归年少,觉得新鲜,不时撩起车帘,往外瞧瞧情况,他问道:“淮小舅,你怎能如此淡然,你不好奇津小舅和大哥考得如何吗?”
再过两年多,言归就该下场参加乡试了,所以他很好奇贡院里究竟是什么境况。
裴少淮笑着打趣道:“以我之见,他们两个唯一要思量的,便是谁能争得第一……他们谁得榜首,于我而言是无异的,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奇的了。”
正说着,人群嘈杂声起,贡院大门打开了。
先是那些病倒的考生被抬出来,急忙送至各医馆里救治,随后才是一拨拨的考生走出来,有的精神尚可,有的步履蹒跚、昏昏欲坠。
不一会儿,徐言成先一步出来了,看到马车后尚能小跑几步,看来精神头不错、答得也不错。
言归接过长兄手里的包袱和考篮,问道:“大哥,感觉如何?”
徐言成抱着汤婆子暖手,应道:“都稳妥答完了。”又信心满腹说笑道,“至于能取第几,主要看你津小舅考得如何。”
毕竟连考了九日,一时轻松下来,徐言成不免觉得乏困,便先上车歇着了。
不多大一会儿,少津也款步走了出来。
“津小舅,感觉如何?”言归问道。
“一切无恙。”少津应道,随后竟说了和言成一样的话,笑道,“与子恒孰高孰低,还需看考官们的取舍。”
言归转过身,对裴少淮服气道:“淮小舅果然料事如神。”
裴少淮道:“都且先归府好生歇息罢,其他的杏榜之下再论。”
两辆马车分别往裴府、徐府各去。
……
伯爵府中,裴少津歇息一日之后,身子困乏消去大半,忍不住去书房找兄长闲叙。
他先同大哥说了三场考试的考题,又说了自己的判断,道:“不管是制艺还是策问,胡阁老皆是以‘忠’为论调。”
裴少淮颔首赞同。
胡阁老初任首辅,朝中地位未稳,河西一派死而不僵,如此时机之下,他自然求稳,遴选新臣时以忠良为先。
裴少淮猜测,胡阁老任会试主考官,不单单出题求稳,领十八房同考官阅卷时亦会仔细求稳,遂言道:“今年首辅任主考官,阅卷仔细公允,于你和子恒而言是件好事。”
胡阁老绝不会在此时为党争而取士。
少津听了大哥的分析,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喜形于色,他接着说道:“若说出奇,第二场考了一篇赋,题目倒是有些奇怪。”
“是何题目?”
“作《登山求珠赋》。”
裴少淮了然,第二场多考诏诰表叛,却多考了一道赋,此为第一怪;玉生于石,珠生于海,应是登山寻美玉,潜海采珍珠,题目却是“登山求珠”,此为第二怪。
胡阁老求稳,岂会出这样怪异的题目?
裴少淮猜得十之七八,道:“恐怕是皇上亲自出的题目。”也颇符合皇上私下里有些不羁的性子。
他问少津:“你是如何作答的?”
“登山求珠,宛如缘木求鱼,既有悖常识,自然是实事求是去驳论。”少津应道。
裴少淮笑道:“那便稳妥了。”
皇帝出此题,是不想要谄媚附和、指鹿为马之臣。
徐言成平日虽见解常常新奇,但里子是个求实的,想来答此题时亦不会走偏。
……
剪剪东风疏疏雨,凭墙杏花密密开。
斜阳杏花风吹落,终于让这春寒料峭里多了几分暖意。
裴少淮从宫里出来,归府时从深巷里买得几支开得正盛的杏花枝,叫长帆送到少津的院子去。却临时起了私心,自留了一支带回院中,给了妻子。
翌日大早,一家人端坐在正堂里,神色有些紧张,只因今日贡院放杏榜。
少津虽比同龄人稳重许多,但人生大事面前,终究是少年心境,在椅上坐不安稳,才落下半刻又起身往外张望几眼。
等到案上茶盏中泛起涟漪,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正堂里所有人蓦地都站了起来,同时往大门外望去,皆是期许之色。
能够这么早从贡院里打听到消息,少津的名次不会差。
一如三年前那般,张管事翻身下马,顾不得系好马匹,便大步流星往正堂走,精炼的一句话:“二少老爷也是会元!”
一个“也”字尽显伯爵府这一辈的荣耀。
兄弟二人皆在杏花枝下登顶榜首,虽时隔三年,但场景何其相似。
裴少津喜极,最先朝兄长奔去,与兄长相拥在一起,即便很多人都曾说过他的学问足以争夺杏榜榜首,但真正听闻消息的时候,语气中犹是不敢相信,道:“大哥,我真的得了会元?”
“是真的。”裴少淮亦是欢喜,仿佛比当年自己得了会元还要激动几分。
他打趣少津道:“这下你可以安安心心准备大婚之事了。”吉日就定在殿试之后,少津届时大小登科、双喜临门。
比原书中早了三年。
惹得少津脸上涨红转为了羞红。
裴秉元见到一双儿子如此争气长进,十分欣慰。
欢喜之余,裴少淮问张管事:“子恒取第几名?”
张管事应道:“徐家大少爷仅次于二少老爷,是杏榜第二名。”他主动接着说道,“杨府的大舅老爷得了第三名。”
都是意料之内的名次,裴家人又是一番欢喜。
等到裴府散了喜钱,欢庆了一番之后,街上也传出了“五经魁”和“十八魁”的名单。所谓“五经魁”即是诗书礼易春秋五经的第一名,名列前五,“十八魁”即是十八房举荐上去的第一名,名列前十八。
裴少淮在十八魁的名单中看到了裴少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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