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仍属童试中的一环,不宜过难,是以正场仍以小题为主,给学子们足够的发挥空间。
到了再覆、末覆最后这两场,裴少淮才出了稍难些的大题。所谓大题,便是句义完整,有所指向,学子需深刻领悟句义,自寻角度来破题。
而不似小题那般,自圆其说即可。
大题更加考验学子们的悟性和笔力。
第四场首题为两扇题,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此句出自《论语·子路》,子贡问什么样的人“可谓之士”,孔子应道,“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这样的人可以称之为士。
子贡又问,次一等的“士”又是怎样的,便有了孔子的这一句“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族人称赞其孝道,乡人称赞其悌道。
其核心在于“孝悌”。
裴少淮不考“何以谓之为士”,而专程考了次一等的“士”,是有他的考量。
在这士农工商的世道里,许多人读了几卷书,识得些字,便开始以“士”自称。殊不知,连“次一等”都没能够上,又如何企望“行己有耻”。
再者,通过府试、院试,成了秀才公的学子,仅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再进一步,踏入仕途,更多的是留在本地当乡绅。
裴少淮以为,悟性达到“士之其次”的学子,才可堪担起此任。
这道题想要准确破题,并不容易,若是只论“孝悌”不论“其次”,便偏了。
第五场的首题,裴少淮仍是选题《论语》,曰:“放于利而行,多怨。”——纵心于利,唯利是图,易于招致四方怨恨,行道走偏。
学子若是有心,关联泉州府近来发生的事,不难明白裴少淮出此题的苦心。
当然,出题只能筛选面上文章,难以真正识得学子们内心所想到底如何。但科考当中,若是一个人连面上文章都写不好、路子走偏,岂敢说他可堪大用?
如此,裴少淮出好了所有题目,得以静歇几日,等待府试开考。
闲暇时,外头那些七嘴八舌的话,便也透过墙,传了几分到裴少淮耳中,裴少淮不怒反喜,笑言道:“如此,倒是免去了我的判卷之苦,替我筛去了不少志大才疏之徒。”
命李同知无须理会,报不报考皆是学子们自个的事。
若真为此生怒,出手管治,反倒显得当事人心虚、格局小了。
……
裴少淮身为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闽地学府、学子却不识得其名声,此事倒也不难理解。
其一,通政司虽发行有邸报,供京内外各级官府传抄、传阅,但邸报在一级又一级的传抄中,经过多人之手,里头的消息往往是滞后、残缺的。
传抄之人,往往会根据自己所需,只摘抄邸报中与己相关的内容。譬如说,裴少淮六年前三元及第,确实记载于京都邸报中,数百字描述了殿试盛况,然传抄到闽地的邸报,余剩一句“北直隶顺天府学子夺乙酉年正科状元”。
再者,邸报传阅于官府当中,又有几个未有功名的学子得以看到?便是看到了,时隔六七年,又有几人能仔细记得?
其二,科考南北之争从未停过,学子们对南边的大才子了如指掌,对北边的能人,却知之甚少。
其三,亦是最重要的一点。
数月以前,泉州府知府谢嘉仍稳稳坐在衙堂之上,众学子皆以为谢知府主考府试不会变,谁都料想不到他会被朝廷缉拿、死于锦衣卫刀下。此前,不乏学子仔细琢磨、钻研了谢嘉的文章,斟酌其所喜文风,由此押题作文章,以谋被谢嘉取录。
事发之后,众书院又凭以往经验,猜想朝廷可能会从布政司委派参政、参议大人,临时掌管泉州府试之事,便又着重琢磨了这几位大人。
谁成想,朝廷会突然委派一个五品知州担任主考官?
等到告示贴出来,所剩时日无多,紧急之下,众书院能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多。换言之,他们压根没想过裴少淮会当主考官。
……
世上有短视之人,自也有远视之人,短视者仍在为自己没押中筹码而叫嚣不已,对自己此前的“付出”耿耿于怀时,已有学子向同安城、南安城的百姓打听裴知州的事。
读不到他的文章,识得他的几分事迹,也是好的。
……
因为开设了免费的临时住所,今年赶考的寒门、耕读学子格外多,他们先去贡院报名参考,再凭着考牌和路引,登记入住。
院内设有灶房,赶考的学子可自行生火炊食,夜里又有少许灯油发放,供他们夜里照明所用。这少许灯油只能燃个把时辰,学子们满心想着如何多看一会儿书,于是第二夜,便有人合议,将灯油集于一盏,点燃共用,大家伙儿围着看书。
翻卷无声,青灯有味。
火芯升起缕缕黑烟,这略有些刺鼻的油火味,于学子们而言,等同于书香。
读书不觉夜已深,蟪蛄鸣,光渐稀,意犹未尽。
居于此处,人一间,虽是拥挤了些,相互有扰,难以自居独处,但能识得一二同道好友,上场一试学识高低,不失为一件好事。
竟也有那不识好歹的,这日,一个穿着有些邋遢的人,摆起了“读书人”的谱,一大早便嚷嚷着,怪他人扰了他的清梦,说着说着,最后竟抱怨了起来。
“慎独慎独,朱子都让我等慎独,没有独住的房间,又如何慎独?”他吧唧吧唧嘴,继续说道,“既然都给住所了,何不尽善尽美一些?好生安排一番,让我等能心无旁骛安心备考。”
这是怪罪到了裴少淮头上,怪他不够贴心。
“你少在此处摆谱,卷起你的铺盖,到别处独处去。”
“我瞧你还是省些赶考的费用,仔细拿去瞧瞧大夫罢,也罢也罢,大夫也唯有摇脑袋的份,横竖都是瞎了这份血汗钱了。”
“你嚷嚷几句便也就罢了,可要骂道座师大人头上,我范某是第一个不许。”
亦有人好心劝告他,言道:“我瞧你也是个农家出来的,好生算一算,若非有这么个落脚的地方,家中还有筹几年的粮食、打几年的河渔,才凑得齐一个月的打尖费用?在外有所不便,都是常有的事,祸从口出,更当慎之又慎。”
方才那番话,尽数被前来巡看的李同知给听见了,李同知生于山西长治,脾气可不比裴少淮,带着人进来,铿铿言道:“学识没见半个,调儿倒是唱得高,功名没得半分,倒把自己当个爷。来人,把他给我架出去,让他回去自个儿独处。”根本不管那人的声声悔过、求饶。
事了,李同知神色缓下来许多,对其他学子道:“主考官大人吩咐我来巡看,你们若有什么难处便跟本官说,旁的只管安心备考。”
“学生谢过知州大人挂心。”
四处巡看以后,李同知这才赶往下一处。
有那双安州的学子,也住入了院子里,说起他们的裴知州,满脸的自豪,细数裴知州在双安州做出的功绩,更是滔滔不绝,使得许多学子围过来听。
这一来二往,知晓的人便多了,甭管外头书院里说什么闲言碎语,裴知州的口碑在寒门子弟这里,是极好的。
……
三月二十九,距离开考不剩几日,贡院截止报考。
四月初三夜半三更,贡院灯火通明,东西南北门前高挂灯笼,上头写着醒目的字,告知学子方位,免得他们走错了门,找不到与自己结保的同仁、作保的廪生。
若是仔细看,赴考的学子比往年要多。
一声锣响,正场开始。
参加府试的学子,俯在案上奋笔疾书,而那些自视甚高、不肯屈尊降贵的学子,则在酒肆里借酒消愁。
午间,泉州府一酒肆里,几个县学生员正在把酒言欢,这当中有个读书人,是从河间府南下游学的,这桌酒菜便是为他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渐渐抛开束缚,开始侃侃而谈。
他们话音颇大,对话从木质的雅间里传出,让外头人听得一清二楚。
聊到了科考,不免就会提及大登科、状元郎,那河间学子故意卖关子问道:“你们可知北边的学子们,临考之前烧香拜什么?”
众人都知道河间府离京都近,一时好奇,都听得认真。
“这天底下,考前不都是拜魁星吗?王兄话中莫非有什么玄机?”
河间学子醉醺醺摇摇手指,道:“拜魁星哪有拜双状元显灵?”
“双状元?”
“乙酉年正科,咱们北直隶夺下了状元,此事你们不会不知罢?”
“是有这么一回事。”
“戊子年正科,状元也是北直隶的。”
众人想了想,应道:“也有这么一回事。”听远赴京城赶考回来的学子们说的,细节却不甚清楚,忘了许多。
河间学子才悠悠从怀中掏出两个陶瓷,边说道:“我便是拜了他们,过了院试,此后去哪都不忘带着他们。”
只见桌上摆着两个寸指大小的陶瓷,烧制得很是精致,头簪花身红袍,是两个长得差不多的小状元郎。
河间学子指着介绍道:“这是裴大,这是裴二,京都里,大家伙都信他们。”
“双状元,都姓裴,莫非这两位同出一族?”
“何止是同出一族。”河间学子说得更加傲气了,仿佛在说自家亲戚一般,言道,“这两位是亲兄弟,年岁相差无几,有道是‘一个姓两状元三元及第四方皆知’,此话你们没听说过吗?”
众人摇摇头,心中大受震撼。
一家两兄弟先后三元及第夺下状元,这话怎么听着像是话本子里写的。
可心里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贡院里主考的那位五品知州,正是姓裴,总不会是他罢?应当不会,乙酉科的状元应该在翰林院里,岂会外派到闽南来?
即便众人对乙酉科状元有所印象,也难以和京外知州联系到一起。
世间学子为何艳羡三鼎甲,因为三鼎甲可以直接入翰林、留任京都、做事于皇帝跟前,前途远大。还没听说过哪位状元被外派的。
众人心思各异,正想得出神,便听到河间学子又说道:“听说早几年,这位裴大被皇帝外派当官了,从正七品提到了正五品,大家都猜,皇帝只是为了历练历练他……是派到什么地方来着?酒喝多了,一时间竟想不清了。”河间学子面露苦恼,仔细回想着。
不管是雅间里,还是雅间外的大堂,皆是一片默声。
半晌,有人试探道:“外派到了双安州?”
“对对对,双安州,是这么个地方。”河间府学子拍大腿道,又问,“你们可知这双安州在何处?”仰头感慨,“户籍若在双安州,能当裴大的门生,当真是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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