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第 218 章

    从皇宫回到府上,天已尽黑,几位姐姐也早已回了各自的府上。

    小南小风还在朝露院那边玩。

    裴少淮洗了个热水澡,坐在大澡桶里,将巾帛的水拧去,热敷在额上,眯着眼歇息了好一会儿,有些头疼。

    皇上交代的事,不好办。

    一边是天子驭臣子,使其地位巩固;另一边是天子防臣子,希望臣子们一心奉公。这本就是一条悖论,无怪历代天子与文臣之间能纠纠葛葛好几百年。

    ……

    翌日安排得很满,上晌先去了一趟徐府拜见段夫子。

    段夫子衰老了许多,裴少淮三年不见,对比之下,感觉尤为明显。

    岁月最是催人老,春去秋来不待人。

    夫子的体寒症又重了几分,眼下还未入冬,屋内四角已经摆上了炉子。裴少淮握着段夫子枯槁的手,微凉,搓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捂热。

    夫子以往写字苍劲有力,全靠手腕指节发力,现如今,裴少淮能感觉到那股力道弱了许多。

    屋内书案上依旧摆着许多书卷,但笔砚却是能看出有些时候没用了。

    段夫子看到少淮喉结颤颤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笑说道:“傻孩子,岁月不待鬓华改,光景暗销人寂去,这是谁都阻挡不了的事,你从昔日那个小小读书郎,到如今娶妻生子,为师焉有不老的道理?只要书心不改,又有什么好伤感的呢。”声音也苍老了许多。

    学生长大了,夫子自然就会老去。

    又言:“你我师生一段缘,能听到你建功立业的消息,见到你带着子辈过来,足矣足矣。今日师生重聚,就莫要惆怅镜中容颜了。还同以往那般,与为师讨讨学问,说说外头的事罢。”

    夫子还未满七十,却比南居先生显得更苍老一些。

    太医说过,夫子久坐椅上,经脉不畅,血气亏损,所以身子比寻常人弱许多,才会长年体寒。病症根本是那双腿,没法治,只能好好养着。

    徐家已尽力把夫子照料得极好。

    夫子说得对,师生好不容易重聚,不应如此抽抽嗒嗒的,裴少淮不想给夫子再添感伤,所以强压住心绪,平和了心情。

    他给夫子说了闽地的事,小南小风站出来背了两篇文章,读得有板有眼,段夫子很是欢喜。

    “他们年将五岁,届时还请夫子给他们施开蒙礼。”裴少淮说道。

    段夫子注意到了裴少淮说的是“他们”,点点头,应道:“都是聪慧难得的苗子。”他又笑道,“吾能够开蒙三辈,也算是圆满了。”

    在徐家用过午膳后,裴少淮辞别,他与徐言成说道:“我下晌且去一趟杨府,拜见岳丈岳母,过两日再来看夫子。”他能做的就是多抽时间过来陪陪夫子。

    “夫子这边有我照料着,你不必分心。”徐言成说道,“你先紧着自个的事,京察这趟水很深,你多思量着办。夫子知晓你身担重责,也有担忧,只不过没说罢了。”

    “我省得了。”

    两人拱拱手道别。

    ……

    下晌的时候,裴少淮与杨时月带着小南小风回了杨府。

    妻兄杨向泉成婚时,裴少淮还在闽地任职,如今归来,少不得要补上一份贺礼。

    书房里,翁婿间谈的依旧是京察的事,杨大人提醒道:“王高庠身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上折试探皇上的意思,此举并不难理解,为其主,尽其职罢了。伯渊,京察一事既然落到了你的身上,你要提防的,不只是与你敌对的、试探你的,还有与你相熟的。”

    裴少淮点点头,岳丈在大理寺任职,常与刑部、都察院共查朝廷大案,秉持的是一个“法”字,也见多了各方推诿扯皮的事。

    岳丈是怕裴少淮年轻,提防住了敌家,却一时疏忽,被身边人拖了后腿。

    “小婿谨记,谢岳父提点。”裴少淮应道。

    杨大人分析言道:“这朝廷里的形势,就是相互监视、相互参本,此消彼长。吏部为六部之首,王高庠官居吏部尚书,指间只要漏了半分,便会被人分食铨选之权,漏得多了,六部就会成为内阁的掌中物。如今他急了,做事涉险,倒也不难理解。”

    吏科给事中凭借“一己之力”能把前考功司郎中拉下马,没有别的势力参与?王高庠没有试图挽救局面?恐怕都未必见得。

    正是王高庠失了一员强将,指间漏得缝太大了,他才会急着要把裴少淮拉入到詹事府中。

    这是杨大人的推测。

    裴少淮听后,想起数年前那把“黑刀”——裴珏。若论权倾朝野,当前的内阁首辅胡祁手腕远不及楼宇兴、沈一章,裴珏在那等境况下,仍能牢牢攥住吏部大权不松半分,让楼宇兴讨不着便宜,稳稳立足朝廷,是有些真本事的。

    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皇帝为何要重用这把“黑刀”。

    “所以小婿入职吏部考功司后,王高庠必不会为难小婿,而是继续拉拢。”裴少淮顺着岳丈的话往下猜道。

    “正是如此。”杨大人言道,“还有一点你需得记住,上了高位的人,极少还能干干净净,即便他能秉持清白,他手底下的人却未必能,即便我身为你的岳丈,也是一样的。”

    他严肃说道:“伯渊,若是有大理寺的人、或是杨家的人私下打着我的旗号找你,请你在京察中宽松一二,你皆不必理会,只消按照规矩来。”

    “杨家代代当纯臣,才能守得住‘书香门第’的牌匾,我希望你也是如此的。”杨大人最后道。

    “小婿记住了。”

    另一边,杨时月与娘亲在后院里叙话。

    杨夫人把女儿的手放在掌心里端详,见女儿的指甲红润有光泽,十分欣慰,道:“你南下这几年,我在京都里,很是担心你又怀有身子。”

    怀双生子不单单是生产时惊险而已,怀胎十月里,若是吃得多了,怕两个孩子个头太大生不下来,若是吃得少了,两个孩子过度汲取母亲的营养,又容易伤了根本。

    杨夫人当年怀杨时月兄妹时,便是吃得少了些,以致至今指甲都是灰扑扑,难以复原。后来,杨夫人也曾再怀过一次,因身子弱,未能留得住,成了伤心事一桩。

    “肚子后头再没过动静?”杨夫人问女儿。

    杨时月摇摇头,应道:“官人说有正观和云辞两个便够了。”夫妻间曾谈过这个话题。

    “如此也好,你不必再涉险一回。”杨夫人回想起当年带着杨时月登门拜访,欣慰笑道,“当初原想着只是走动走动,没成想真选得了个好姑爷。”

    家风好、疼惜人、又长进,这样的姑爷谁能不满意?

    ……

    ……

    在家略休整几日后,裴少淮便奉旨上任了。

    吏部衙门在午门内,隔了个中庭,对面便是武英殿、文渊阁,与皇帝办公的乾清宫相距不远。

    如此一来,皇上再想找裴少淮议事,可就近多了,简直是随叫随到。

    裴少淮上任第一日,考功司的官吏皆到门前相迎,有员外郎两人,六品主事两人,未定职的观政士四人,以及国子监前来历事实习的监生、□□品的小吏若干。此外,王高庠又从吏部文选司、稽勋司调了两名主事过来协办。

    衙门不大,人倒不少。

    考功司里又专程留了一套衙房,名曰“京察房”,裴少淮的工位便设在这里。

    一眼望去,这些个下属们,小的三十多岁,年长如员外郎的,则已过五十,个个都比裴少淮年纪大。

    裴少淮未定职前,他们必定不服裴少淮当他们的顶头上司,可一旦尘埃落定,他们又变得服服帖帖、恭恭敬敬,不敢得罪。

    对照着名录簿子,裴少淮逐一认识后,他便让众人散退了,只留下了一位苗主事带他熟悉熟悉考功司的情况。

    他重点看了考功司档案馆,这里存放最多的,便是历年京内外考满、廷推荐文和京察的记录。

    苗主事三十五六岁,是给裴少淮打下手的,他原想着,这位新上任的裴郎中转一圈考功司后,必定会去一趟王尚书和两位侍郎的衙房,禀报一二,亲近亲近关系。

    谁知道,裴少淮了解考功司布局后,便回京察房坐下了。

    “裴郎中。”苗主事犹豫问了一句,“您不去王尚书那儿坐坐?”

    裴少淮自然不是不懂这些官场礼节,但这一回,他是奉皇帝之命办事,若真把自己当作吏部寻常下属,这事就办不成了。

    他应道:“京察事大,现以大事为重,王尚书的茶,什么时候去喝都不迟。”

    苗主事倒吸一口冷气,头一回见下属给尚书“下马威”的,还这般年轻。

    “对了。”裴少淮吩咐道,“把前两届京察的资料找出来,本官要翻看所有的考语和访单,另找几个善誊写的小吏过来,替本官掌记誊抄。”

    “考语和访单早已梳理装订成册,下官这便给大人取来。”苗主事退下。

    看这架势,这位裴郎中上任头一日就要开始做事了。

    不大一会儿,京察房里各书案上便摆满了泛黄的簿子,满屋浮着些尘土味,人也已安排到位。

    所谓“考语”,便是京察堂审那一日,受审的京官过堂以后,他们的顶头上司会同吏部、都察院给出的考核意见,评述此人为官如何,是去是留。

    而访单分为“署名访单”和“匿名访单”,由考功司把访单分发给不定官职的人,令他们对某某官员做出评价,以此作为参考。

    署名访单由衙门正官填写,匿名访单填写人则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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