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黄庭巷内发生的故事不胫而走,借助无数棋手的口,仿佛插上翅膀,于这个冬日疯传。
西域少年天才初次入世,横扫棋坛,大国手折戟沉沙时,一无名公子施施然出手,血虐番僧……
这个故事,天生带着极强的传奇性,尤其恰逢西域使团入京,冬日无所事事的京城百姓一拥而上,集体吃瓜。
到了晚上,整个事件已衍生出七八个版本,而传言中,西域文珠公主在场的小道消息,更为故事增光添色不少。
赵都安苟在家中,权当与自己无关。
晚饭时,听着继母和妹子谈论,察觉到消息传递恐有朝廷助推。
也是,输了理应压热度,赢了买个热搜理所应当。
“大哥,你知道那个赢了西域和尚的公子是谁么?”
已经愈发出落的有大家闺秀气质的赵盼殷切询问。
赵都安打趣笑道:“怎么,看上了?想嫁人还是怎么?”
赵盼秋水般的眸子一瞪,气鼓鼓撇开头去,脚丫子撒气似地猛踹桌下的京巴狗:
“我不问了。”
尤金花一脸失望,小京巴满脸懵逼,嗷嗷地夹起尾巴。
这件小事在赵家没掀起什么浪花,在京城中,热度也没持续太久。
很快被佛门辩经的消息热度覆盖,一时间,无数人关注,不想错过这场很可能载入史册的大事。
赵都安则以闭关修为为由,一连将自己关在屋中研究那堆经书两日,屋中灯火彻夜不熄。
……
转眼功夫,两日即过,到了无数人瞩目的辩经日。
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
西域使团下榻的金风馆内,西域的僧人们已经纷纷起床,有条不紊地洗漱、穿戴整齐,做早起的功课。
穿红色僧衣,悬白象牙珠串,肤色黝黑如老猴子般的“圣僧”手中举着一盏燃烧青色火焰的烛台。
迈步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某个房间外,推开了房门。
房间内,桌上的油灯还在燃烧,地上的火盆已经熄灭。
小和尚丹澈裹着一条厚厚的毯子,盘膝坐在地上,盯着面前的棋盘。
闻声抬起头,看向师父愣了下,然后恍然道:
“要出发了么?”
红教上师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昨晚不是与你说了,今日辩经,要早起……”
“所以弟子没睡啊,”丹澈理直气壮,又小声嘀咕:
“况且,也不是我去辩经……”
在师父发怒前,他立即改口,赞叹道:
“弟子这两日,一直在复盘那局棋,深感那人手段的精妙,俨然是给过往沉沉的棋坛开辟出一条新路,若棋道也是道,那他足以是开宗立派的新道祖师了。仍旧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吗?”
红教上师看着近乎“棋痴”的弟子,叹了口气,摇头道:
“还没。”
丹澈有点失望地“哦”了声,又好奇道:
“那师父您寻找的‘慧’,有线索了么?”
“……还没。”
红教上师心情不大好,旋即又微笑起来,“不过,今日待世尊降临尘世,慧必将出现的。”
丹澈用力点头,在他看来,自家师父对辩经投入的心力是五,那寻找慧所耗费的就是十。
简直是为了盘醋包的饺子。
“师父,早饭好了么,我饿了。”丹澈裹着毛毯站起来。
红教上师收敛笑容:“还没。”
……
赵家。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赵都安罕见地早起,一家人在饭桌旁吃饭。
尤金花裹着厚厚的棉布裙子,嘴唇呵气如兰,从一阵浓白的水雾中,将蒸好的白馒头取出来,递到赵都安身前,旋即烫的忙双手捏起耳垂。
口中说着:“大郎今日怎么想起要吃馒头?”
“取一个好兆头。”
赵都安捏起松软滚烫的满头,面不改色掰开,想起了上辈子听过的“馒头”二字,喻义“蛮首”,即取蛮人首级的不知真假的典故。
赵盼用大木勺撑了一碗蛋花汤,软语盼望:
“我们真不能去看热闹吗?”
尤金花不等大郎开口,虎着脸,训斥女儿:
“你莫非忘了,那该死的和尚要杀你大哥了?去看什么热闹?”
赵盼委屈扒拉:“两码事嘛,他们自己人打架……”
赵都安莞尔一笑,道:
“你们还是在家吧,我倒不介意你们去,不过这次朝廷可是下了禁令,只有部分受邀之人才可去那边。
莫要忘了,前不久才禁佛,这次肯让双方公开辩经,已经是看在西域那边的面子上法外开恩,寻常百姓想去聚集,便是公然违抗朝廷法令……官员亲眷也不行。”
顿了顿,他解释道:
“不过,你们在家中应该也能看见一些动静,我听说辩经声势会很大。”
恩……他听张衍一送来的“资料”里说的。
母女二人露出恍然神色,松了口气。
饭后。
在家养伤闭门不出的赵都安,迈步出了家门,等人走了,赵盼才突然后知后觉:
“娘,大哥是不是没穿官袍?”
……
皇宫。
天色彻底放亮后,阳光洒在巍峨的宫墙上,投下大片阴影。
徐贞观今日乘坐低调的车驾,只携了莫愁等几名亲随,出了寝宫,在宫城内与住在此处的“姑姑”汇合,一同去看这场东西争斗的热闹。
女帝与文珠公主,姑侄女二人同乘,悄然离开皇宫,沿着街道朝神龙寺附近前往。
“呼……”
文珠公主掀开车窗帘子,望着清晨京城的街道两侧,很多百姓从香烛店中匆匆走出,棉衣下夹着黄香、香炉,还有的小心翼翼抱着佛像,皱了皱眉:
“这些都是京中崇佛的信男信女吧?”
徐贞观无须去看,神识扫过,已将外头奖项纳入眼底,神态淡然:
“恩。从前段日子禁佛令颁布,禁止佛寺香火后,城中买卖佛像,香烛,在家礼佛的生意便火热了起来,佛门信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时间,比虞国的国祚还绵长,信徒众多。
朝廷可以禁止集会,削减各大寺庙的土地、钱财……但却难以根除信仰。”
文珠公主惊讶地看了侄女一眼,感慨道:
“陛下似乎并不生气。”
徐贞观笑了笑:
“有什么可气呢,这些百姓又没有错,佛门世尊存世已久,自然也没错,有错的只是某些人罢了。
今日辩经,消息早已传开,但这些百姓无法去亲眼目睹,看样子,便纷纷准备在家中祭祀观仰了。”
文珠公主默不作声。
在她的角度,能看出朝廷对佛门的纠结。
一方面,需要神龙寺与西域互相制衡,只能“禁佛”,无法“灭佛”,也做不到。
另一方面,又忌惮神龙寺日益强大的力量,不只是修行伟力,还有信男信女与扎根各地的许多寺庙。
包括女帝今日低调去观看,同样也是取舍的结果。
既需要象征意义出面,又不想闹得大张旗鼓,与上次正阳学派的挑战类似,区别在于,女帝可以不搭理正阳,却必须重视西域祖庭。
不多时,车辇抵达神龙寺附近的一座楼阁。
距离寺庙还有段距离,楼阁四周已有禁军封锁四周,马车停满了附近街道。
白衣女帝携着文珠公主,登上楼阁,只见一群朝廷官员已经悉数站立行礼:
“恭迎陛下!”
一眼扫去,李彦辅、袁立、薛神策等重臣竟皆在场。
往下一些的,马阎这等诏衙头目也立在角落。
“诸卿不必多礼,都坐吧。”徐贞观微笑颔首,目光扫了一圈,没看到赵都安。
略感奇怪,意外于这家伙不像是会错过这种热闹的性格。
但也没有发问,而是施施然落座,文珠公主被安排坐在女帝身旁最近的位置。
整个楼阁内的坐席,也按照官位高低依次排列。
“这座观水楼,位于神龙寺与寂照庵的侧面,冬日天冷,朝中诸卿比不得那些修行僧人,在这里看一看也足够了。”
女帝落座,手还牵着文珠公主的手,给人一种君臣姑侄女关系极好的印象,此刻笑着解释。
文珠公主也是盛装打扮,雍容华贵风采仅在女帝之下,抬眼望去,远处当真是神龙寺外,大片空地广场。
只是这会,那广场上也被禁军包围起来,避免无关人等进入。
内部却不知何时,早已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的台子,两侧摆放了类似看台的坐席。
此刻,一名名僧人在风中立着,还有一些象征地放进去的京中勋贵在场。
而以此为中央,四周差不多远的一栋栋建筑内,也有一些读书人聚集,与百官一同远眺。
若说规格,已不逊于当初佛道大比。
“等一等吧,看时辰也该差不多了,”徐贞观对于来早了这件事倒不很在意,也乐于与群臣闲聊下。
这会才好奇问道:“赵卿不在?”
李彦辅、袁立等老面孔闻言,纷纷将视线投向与百官站位泾渭分明,不受待见的马督公。
马阎瘦长冷峻的脸上嘴角抽搐了下,拱手道:
“回禀陛下,之前便送了信儿过去,赵缉司许是伤病未愈,忽视了时辰,臣这就派人去传唤?”
“不必了,”徐贞观微笑道,“不必催他。”
文珠公主在旁边没吭声,眉头紧皱,对这个来京城后,仍未见过的奸臣愈发不满。
此人……区区一个面首,未免架子大的过分,百官都已到了,偏这个赵都安迟迟不到。
马阎欲言又止,终归没说什么,身为直属领导,他突然有点没来由的不安。
这时,神龙寺内传出低沉浩荡的钟鸣,众人精神一凛,朝远处广场望去,率先看见西域使团已然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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