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安眼含微笑地跨上最后一层台阶,平静地审视着房间中错愕的两人。
此刻夕阳大半沉入地面,阳光透过朱阁的窗子,在地上投下半片阴影,半片明亮。
他恰好站在明暗交替的分界线上。
而在他身后,楼下的整个一层,都已被海公公带人控制住,漕帮的打手面对皇宫大内高手,不堪一击。
“宁总督,这是什么意思?!”
桌旁,贺小楼面色一变,盯着宁则臣,下意识以为这个登楼的年轻人,乃是后者安排的帮手。
可宁则臣脸上同样涌起相似的错愕与疑惑,他站起身,仔细打量来人,只觉这张脸孔颇为眼熟,却不知在哪里看见过。
“总督大人不认得赵某,不意外。但总该知道,赵某近些日子,将抵达建宁府的事吧。”赵都安缓步而行,淡淡笑道。
平地起惊雷!
这一刻,这位坐镇建宁府,手握百万漕工的二品实权大员如遭雷击,脑海中掠过一抹灵光,脱口道:
“京城赵少保?”
赵都安颔首纠正道:
“本官此行,替圣人办事,总督可称我使君便好。”
白马之赵!
京城头号宠臣,一年来红透半边天,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皇夫的传奇人物。
宁则臣张了张嘴,一时生出强烈的虚幻感,不明白为何这位京官,会突兀出现在此处。
不……更要命的是,出现在这个场合。
“赵少保……赵使君……是他?!”
贺小楼同样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扇子捏的骨节泛白。
心底浮现炸雷般的轰响,只好似被一记雷霆击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伴随着强烈的恐惧!
人的名,树的影。
以他的身份,当然也看过赵都安的画像,更知晓其手段与厉害。
这会脑子里突然闪过大事不妙的念头,贺小楼几步奔到窗边,扶着窗框往下弯望去。
“贺帮主不必看了,本官上楼时,与底下的人起了一点小冲突,至少稍稍教训了下。”赵都安微笑着走到圆桌旁,笑道:
“贺帮主不介意吧?”
贺小楼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哪里还有方才运筹帷幄,拿捏二品大员的风轻云淡?
他身躯僵硬地转回头,挤出一个死了亲爹般的笑容:
“不……不介意。”
“哈哈,”赵都安爽朗一笑,拉开椅子,自顾自坐下,看了眼丰盛菜肴间,那柄丢在桌上的宝剑,不动声色招呼道:
“都站着做什么?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仿佛,他才是这场宴席的主人。
宁则臣:……
贺小楼:……
二人默不作声,更摸不准情况,只好重新坐下,只是方才的谈判氛围,已是荡然无存。
赵都安微笑着等了一阵,打趣道:
“怎么不继续了?你们继续谈你们的,当本官不在场即可。”
官匪二人心头狂奔一万匹草泥马,心说谁敢当你不存在?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
“既然二位都不说话,那只好由本官来说了。呵呵,本官今日入城,本想拜会宁总督,可却扑了个空,便也只好找寻过来了。”
二人沉默不语。
赵都安慢条斯理继续道:
“本官耳力还算过人,方才在外头,隐约听见楼上二位提及,宁总督的妻女被水匪劫了?可有此事?”
宁则臣这会不得不开口,硬着头皮道:“确有此事……”
贺小楼也忙道:
“宁总督乃我漕帮衣食父母,因得知妻女失踪,故而托漕帮找寻……”
“哦——”赵都安拖曳了个长音,似笑非笑交替审视二人,说道:
“所以,宁总督今晚是来找贺帮主帮忙救人的?”
宁则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都安却已继续说道:
“这敢情巧了,本官赶赴建宁府的路上,恰好撞见一群水匪截杀过往商船,本官出手救援后,在那船上救下一对母女,竟也是自称乃是总督夫人。”
宁则臣豁然抬头,难以置信盯着他,激动问道:
“使君此言……当真?!”
可旋即,他又生出不敢置信的心思:
若妻女并未落入漕帮之手,贺小楼何以敢找自己谈判?
其中是否存在误会?
贺小楼同样眉头狂跳,故作惊喜:“竟有此事?”
赵都安笑道:“本官岂会无聊到编这种笑话?来人呐。”
他忽然拍了拍手。
旋即,楼梯下传来脚步声,一名随行的大内高手,双手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走了上来。
将其放在了贺小楼的面前,旋即退去。
贺小楼心头忽然升起强烈的不安,但他在赵都安笑吟吟的目光逼视中,只能紧锁眉头,试探地用双手缓缓掀开黑色四方木盒的盖子。
“砰。”
木盒打开,一股血腥气混杂着寒气喷涌而出,盒内,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周围还以冰块包裹,以防腐烂。
“呕——”
贺小楼面色瞬间煞白,剧烈干呕起来,手中的折扇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宁总督也窥见了盒中人头,心头惊悸。
赵都安笑容不改,侃侃而谈道:
“盒中此人,便是那一股水匪的头领,颇为凶悍,竟乃神章武夫,好在本官随行扈从众多,才将此人拿下。
说起来,此人死前,自称名为‘左荣’,还言之凿凿,说是贺帮主门下,不知其所说是真是假?”
左荣?漕帮那个打手?宁总督心头一跳,知晓此人。
贺小楼干呕后,勉强用手绢捂住泛白的嘴唇,缓缓摇头:
“我不认识此人……亦非我漕帮门下,想必……是江湖匪类栽赃……”
赵都安“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
“栽赃么,可是,这人死前还说了与漕帮联络的暗号与方法,本官心中好奇,便按其法向贺帮主传递了消息,你也没收到么?”
贺小楼面色更白,矢口否认:“使君误会了,小人的确没收到什么消息。”
“是么,那贺帮主何不将你手下的左荣唤来,当面对质?”
“……这,左荣前些天,便已回家探亲,不在建宁府。”
“哦,偏巧这个时候回家,”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拿起桌上的一双筷子,脸上笑容消失:
“看来,你对本官的办案作风,还是很不懂啊。”
贺小楼茫然回望,旋即便见赵都安手腕突兀一甩,手中两根筷子如飞刀般呼啸飚射而出。
“噗!”
“噗!”
先后两声,钉入这名漕帮首领的两侧肩胛骨,力道之大,硬生生将贺小楼整个人带离坐席,狠狠撞在身后的屏风上。
“啊!”
惨叫声中,贺小楼竟被两只筷子,硬生生钉在了屏风之上!
宁总督眼皮狂跳,看向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帝宠臣的目光,充满诧异。
赵都安缓缓伸手,抓起桌上的宝剑,站起身,走到贺小楼身前,平静道:
“本官没兴趣废话了,给你三息时间,说出谁人指示你做的。”
贺小楼痛呼道:“使君,我……”
“一。”
赵都安手中剑光一闪,噗的一声,在他腿上戳了个大窟窿。
贺小楼痛的近乎晕厥:“不是我……”
“二。”
赵都安剑柄一转,后者另一条腿也被刺穿,鲜血汨汨流出。
旋即,他抽出染血的剑尖,将其抵在了贺小楼双腿之间。
贺小楼终于被恐惧压倒,近乎喊叫着说:
“是沈家!沈家人逼小人做的!”
沈家?!
赵都安与宁则臣同时心头一动,皆是生出不出所料的情绪。
建宁府内,有动机,且有能力做下此案的,唯有靖王府与沈家嫌疑最大。
“千真万确!沈家二爷前些日子死了,宁总督推动新政,又对沈家开刀,他们便找到我……”
贺小楼竹筒倒豆子般,将对方如何找到自己,如何吩咐,威胁的过程说的事无巨细,仿佛在心中背诵了无数次。
赵都安眉头微皱,缓缓走回桌旁,随手将宝剑丢在饭菜间,笑着对漕运总督道:
“看来,审案这事也不难。”
“……”宁则臣深吸口气,站起身,郑重地拱手作揖:“下官今日,乃是……”
“不必多说,”赵都安打断他,笑容和煦,“总督孤身赴宴,好胆气,本官在京中,亦久仰宁大人声名。”
这是……不追究了?宁则臣对这位传言中的女帝宠臣印象再度改观。
细细思量,其行事风格虽的确如传言所说霸道嚣张,但俨然并非毫无章法,不愧是能连破大案,乃至亲手抓捕庄孝成的赵少保。
“使君过誉,敢问我夫人她们……”
“不必担心,令夫人与女儿完好无损,只是稍有惊吓,如今正在城中客栈,总督若要见,这就随本官前往接回,如何?”赵都安笑问。
宁总督深吸口气:“下官乐意之至!”
“好,”赵都安哈哈一笑,招呼了底下的大内高手上楼,随口吩咐道:
“将贺小楼带回去,本官还有用。至于底下那些杂鱼……”
宁则臣说道:
“大人若信得过下官,可命人持我腰牌去漕运衙门,自有人会妥善处置。”
温师爷会处置对吧……然而那也是我的人……赵都安心中嘀咕,温和笑道:
“好啊。”
……
……
不到半个时辰后,赵都安与宁总督一行,返回了他下榻的客栈。
此刻,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当一行人走入客栈后院,闻讯走出的宁夫人与细心直口快的少女也看到了,进入院中的宁则臣。
“夫君——”
“爹爹——”
惊喜的呼喊声,忐忑不安许久的母女二人,一颗心终于下落,欣喜地投入宁总督怀抱。
旋即,少不了一出家人劫后余生,相逢彼此询问情况,互道衷肠的俗套环节。
“老爷,此次若非赵大人及时出手相救,我们只怕早被奸贼所害。”文雅娴静的宁夫人主动开口。
少女也小鸡啄米般点头:
“赵大人待我们可好了,我说爹说他的赘婿做得好,娘还掐我,不让我说,但赵大人也没生气,还笑的可大声了。”
宁则臣夫妻:“……”
“咳咳,”不远处旁观赵都安轻咳一声,主动打破尴尬氛围,先请两女回屋,旋即干脆在院落中,拉着这位实干能臣坐下,聊起正事。
宁总督有心表现,忙将如今局势详细解释了一番:
“……大体上,新政推行阻力巨大,下官本想先啃下沈家这个硬骨头,只要沈家点头,那其余观望的大小士族就会好办许多,只可惜,这帮人势力根深蒂固,且本官手下缺乏可用之人,这才屡屡上书朝廷,请求新官上任。”
赵都安想了想,问道:“靖王府什么反应?”
宁总督说道:“藏身幕后,暗中使坏。”
赵都安不出所料点了点头,在彻底撕破脸皮前,靖王身为皇室成员,不好公开反对朝廷新政。
所以,只会在背后推波助澜。
赵都安说道:
“本官此来,便是奉了皇命,压一压这帮地方豪族的气焰,好为后续上任官员铺路,却不想,刚抵达,就险些给这沈家放了个下马威呀。”
他冷声道:
“袭杀、绑架朝廷大员家眷。看来,这帮大族是做惯了土皇帝,胆子可不比匡扶社的逆贼差多少。”
宁总督心头一跳,劝慰道:
“使君息怒,建成道局势极为复杂,咱们做事,当徐徐推进,三思而后行,下官受些许委屈不怕什么,毕竟又没出大事。”
这一刻,他想起了“赵阎王”过往的行事风格,突然有点慌。
赵都安微微一笑,神情和煦:
“放心,本官不是鲁莽之人,心中有数。这样吧,劳烦总督稍后派人替我向沈家家主递送一句话过去,就说我来了。”
宁总督愣了下,试探道:
“使君的意思是,逼他们主动上门?”
赵都安微笑道:
“朱阁闹那么大,贺小楼被抓,沈家,乃至靖王府此时肯定已得知消息,若真是沈家主谋,他们必不会心安。
你只说本官来了,呵,以我的身份、名头,靖王不过来正常,但沈家身为建宁府首屈一指的大族,于情于理,也该亲自来拜见本官,不是么?”
宁总督点了点头,猜测赵都安是要借此机会,敲打拿捏一番沈家,不去抓人,只要对方上门……这无疑已是留了余地了……
呼,还好,这位“赵阎王”还没那么疯,知道这里是建宁府,若是在京城,他这会只怕早带兵去沈家抓人了吧……
不过在这里,肯定不会肆意妄为……
宁总督觉得,自己摸清楚这位京官的风格了。
……
……
送走宁总督一家人后,赵都安、海公公,以及般若菩萨等人,才终于好好吃了顿饭。
饭后。
浪十八、霁月与梨花堂锦衣们各自去休息,海公公也带着一群供奉去日常吐纳修炼。
赵都安简单沐浴后,披着单衣在屋中秉烛,翻阅“温师爷”送来的,建宁府的详细资料。
一直看到夜深,都没有等到沈家人登门。
等他揉了揉眼睛,将视线从资料卷宗中拔出来,伸了个懒腰,推开门时,发现明月已升上中天。
夜凉如水,院中安静,唯有虫鸣。
古代的夜晚星空极为清澈璀璨,无穷无尽的星子,汇成一条陌生的银河,在宇宙中川流不息。
“你在看什么?”一个轻柔的女声出现在身旁。
“看星星。”赵都安随口回答,旋即愣神,扭头看到身旁赫然站着白花花的般若菩萨。
这位五十余岁的老尼姑披着单薄的僧衣,夜风吹拂,她身上的僧衣如水般波动。
她脑后厚厚的发丝浓密、乌黑,搭配上珠圆玉润,皎洁如月盘的面庞,令赵都安联想起上辈子网上所谓的“国泰民安”的长相。
般若手中没有托举玉净瓶,也没抓着梳子,只是轻盈而优雅地站在他身旁,半透明的诡异眸子笑吟吟看着他。
那瞳孔极为神秘,好似多看一会,整个灵魂都会被吸扯进去。
“星辰有何好看的?不如看看我?”般若菩萨吐气如兰,嘴角上翘。
“……”赵都安面无表情重新抬头看天,说道:
“菩萨可知道,我们眼中所见的星光,其实都来自于无数亿万年前。
那些光从遥远的星辰上绽放时,或许此方世界还尚属蒙昧,甚至不存在生灵,而当这些星光跨越无数纪年,此刻落入我们的眼中,期间已经隔了无数岁月了。”
般若菩萨好奇地看他:
“这些古怪说辞,是钦天监那些掌控历法的星官与你说的?一群修为底下的凡人,懂得什么大道?无非是些许妄言罢了。”
赵都安笑了笑,懒得与她辩论。
然而很快的,他不得不开口了:
“菩萨你别往我身上靠啊,这个距离有点暧昧了我跟你说,陛下可说了……”
半边身子,几乎与赵都安贴在一起,两人胳膊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温度的佛门女菩萨笑吟吟道:
“贫尼知晓,陛下会斩了我,赵大人不必强调。”
我看你是明知故犯……赵都安正要严厉呵斥,忽然听到耳畔传来女菩萨的声音:
“说起来,赵大人与陛下进展到哪一步了?不会还只限于摸摸小手吧。”
……卧槽,这简直忍不了……赵都安感觉自己被嘲讽了,他严肃地往旁边挪了挪,试图拉开距离,冷笑讽刺:
“我突然知道,为何陛下将云阳公主丢去寂照庵了。”
般若菩萨不以为忤,唇齿轻笑,眼神中一副看小处男的揶揄表情,轻声道:
“可怜赵大人一片忠心耿耿,陛下却始终放不下身段,贫尼看着也着实心疼呢。”
关你屁事……你个只想提前榨干我潜力的老女人……赵都安不屑一顾,转身就要回屋:
“如今已到建成,菩萨择日便可自行离开,去寺庙处理事情了。”
般若菩萨花白大腿扭动,忽然缠绕上来,沉甸甸地几乎挂在他身上,嘴唇贴在赵都安耳侧,腻声道:
“贫尼也想帮一帮你啊……夫君……”
赵都安鸡皮疙瘩起来了,脸庞涨红,大吼道:
“老海!”
嗖——
般若菩萨瞬间松开手,退出丈许,眼神哀怨。
不远处的楼上,传来海公公没好气的声音:“肉菩萨寡廉鲜耻。”
般若菩萨冷笑一声,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老太监不解风情。”
赵都安无语摇头,转身回屋,看了眼天色,确认今夜沈家人不会上门了。
他冷笑一声:“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