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深秋的北平是清凉的。
距离北平城数里,夏之白跟郑元庆等一行人,来到了‘遵化铁冶’的动工地,这里过去已经被完全封矿遗弃了,但隐约还能看到过去私人开采的痕迹。
前段时间。
夏之白来这边数趟。
将遵化铁冶外堆积的杂石搬了一些,勉强整理出了一条通人的道路,也顺道将一些腐朽的木屋给整理了一下,以便于后续开采时房屋的建造。
一行足有近两百人。
前方空旷,但又充盈着荒草乱石。
郑元庆回过头,看向夏之白,沉声道:“状元郎,这边的情况我这几日来看过,以前是有过开采,不过规模不大,整体而言,基本都需要重头建造,工程量不小,而且你想要打造的‘遵化铁冶’更是规模空前。”
“人手.”郑元庆偏过头,望着夏之白身后,就十几个半大青年,又望了代表燕王的张玉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古怪道:“需求量很高。”
夏之白笑了笑。
对郑元庆的话,还是很认可的。
建造这样一个占地数百亩的大工厂,自然要用数百乃至是上千人手,若是有朝廷下令,那倒是简单,上万人手都能征发到,只是他如今并没有这样的职权,这一切都得自己去招揽。
夏之白道:“员外郎放心吧。”
“我的人在路上。”
梅玖嘴角微微一抽,沉思了一下,提醒道:“夏进士,你若是想着燕王殿下出人帮你,恐是打错了主意,燕王如今正在整军,短时都抽不出人手,这人手得伱自己想办法。”
“而且我们来,上百号人,多耽搁一天,就要多准备一天粮食。”
“这遵化铁也得早点开工。”
夏之白笑着道:“放心吧,我的人会来,而且来的不会少。”
“至于燕王府的人手,我之前的确寄予厚望,但我自然知晓,军中无小事,眼下燕王腾不出人手,我自也不会勉强,何况燕王府的人手对我而言,只是锦上添花。”
听到夏之白这么自信的话,张玉眼中露出一抹狐疑。
他是代表燕王来的。
当然也带了几十个人来。
既然燕王答应了,自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管,一点薄面还是要顾及的,只是张玉一直在城中,对夏之白的情况可是了如指掌,夏之白根本就没可能再招揽这么多人手。
若是之前。
夏之白的确有可能。
毕竟北平有不少的乞丐跟流民。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分发田地,城中的乞丐流民,基本都分到了田地,也都在北平安定下来了,没有乞丐跟流民相助,夏之白仅有的可能便是那些色目人、蒙古人、女真人,但这些人大部分同样有家室,岂会白白跑来服‘力役’?
他紧紧盯着夏之白,又朝后方望了望,并没有见人影出现。
嘴角不由浮现一抹冷意。
他倒想看看。
夏之白怎么招到足够的人手!
郑元庆不疑有他,也并不多问,点头道:“你既然这么肯定,那就再好不过了。”
“工程可拖不得。”
很快。
郑元庆就把图纸拿了出来,开始在一旁指挥起来,而下面的工师,也在郑元庆的安排下,开始陆续下到了矿中,开始实地进行打探,并注定相应的开矿计划。
另一边。
夏之白望了郑元庆的图纸,主动开口道:“员外郎,最初几日,我建议先搭建简易的居住屋舍,还有在四周修建一些公共厕所解决工人便溺之事。”
建屋子,郑元庆倒没意见。
只是厕所?
他倒是有些狐疑。
夏之白笑着道:“遵化铁冶短时间是完成不了的,至少也要大半月,甚至是一个来月,这么长时间,数百人的吃喝拉撒睡,总得先考虑好,总不能全都天当被地当床吧?”
“而且铁冶环境也得注意。”
“过去百姓随地便溺的情况必须要改。”
“至少在我这得改。”
“我可不想耗费这么多人力修建的铁厂,四周是臭气熏天蚊蝇遍地,而且人的便溺也是一种肥料,集中收集起来,还可以在附近种一些菜园子,也当是减少一些朝廷支出。”
“用不了多少时间,也花不了多少人力。”
“员外郎若是不允,那我便自己来弄,这公共厕所必须建。”
夏之白的态度很强硬。
来到大明,夏之白最难以接受的,便是百姓的随地便溺,各种石头下、杂草旁、树下等等,都能看到百姓便溺的身影,这种情况在历朝历代都屡禁不止,甚至还在城中催生出了一个产业。
但这仅限城中市人。
对于外来的百姓,很多还是随地便溺。
郑元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道:“这些人手是你招揽来的,自然由你说了算,不过不能破坏原本的规划,也不能拖慢既定的工程进度,你这遵化铁冶毕竟是朝廷在提供粮草,朝廷不可能无休止提供的。”
夏之白点了点头。
日上三竿。
郑元庆依旧没有等到人手。
他眉头一皱,面露几分不悦,冷声道:“夏之白,你的人手呢?”
“难道就指望着朝廷派来的工师做?”
夏之白面带微笑,淡淡道:“秋收刚过,让这些人多偷一点闲,也不算什么,而且若是真的没人来,那我就自己干,正所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说话间,夏之白拿起一把铁锹,在手中掂了掂,直接下到了矿地。
他一边用铁锹挖着土,一边笑着道:“在员外郎你们没来之前,这里其实比现在还要脏乱,都是我自己花时间整理的。”
“我看过这边的情况,以前应该有人用坩埚冶铁,人数还不少,只是后面朝廷封矿,将不少的矿洞炸了,如果真的要重启,其实只需要将这些碎石清理掉,就能勉强满足开炉条件了。”
“先一步一步来。”
“我其实跟员外郎的想法不一致。”
“我并没有想过一口气干完,将整个铁冶厂建成,而是先想着让铁矿炼起来,哪怕是露天,哪怕只能炼出几十斤这种生铁,但只要开始运行,那便已证明走上了正轨。”
“而且”
“炼钢的危险系数很高。”
“很多工人并不怎么熟练,直接上手,很容易出事故。”
“因而先找一些熟练的,通过一些小炉炼铁,来让其他人学习积累经验,等后续的大炉搭建完成,再将有一定熟练度的工人,分配到这些大炉上,这些工人上手更快,效率也会更高,出事的情况也会更少。”
听着夏之白的话,郑元庆目光微沉。
这些他自然知晓。
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们是负责动工修建,至于其他的,他们管不着,也不上心,让这些钢铁提前投入生产,固然可行,但这会影响到正常施工,而且四周一直有声音有动静,不是所有工师都喜欢。
工师是工师,工人是工人。
两者身份有悬殊。
夏之白并没有理会四周工师的脸色,只是埋头在清理四周的杂草跟碎石,试图在这边先开一条进出的道路。
见到夏之白真埋头苦干起来,张玉、梅玖等官员都面面相觑。
郑元庆深深的看着夏之白,终于明白夏之白为何这么不讨喜了,因为这个人就离经叛道,他想的就不是凸显自己,而是想把其他人拉下去,拉到跟底层百姓一起,这岂能让其他人高兴?
天下的读书人,都视劳作为洪水猛兽,全都避之不及,也都厌恶至深。
但夏之白没有。
而今夏之白又想把百工拉下去。
这横竖都不讨好。
梅玖眼中也颇有怨念。
他对这个状元是越来越不爽了。
好好的官不当,哪怕当初进入翰林院,如今也定是前途光明,结果跑去当个商官,一下子断了不知多少人财路,也不知遭了多少人嫉恨,而今跑来插手‘铁’的行当,又想自作主张,让工师跟工人一起‘共事’。
工师是指挥安排工人做事的,他们的确会做一些事,但更多的还是以一种监管的形式。
岂能跟工人混淆到一起?
夏之白现在又在做什么?跑去抢工人的事,这些消息若是传出去,会让人如何想?只怕会遭得更多人嗤笑,也会让更多人生出不屑跟厌恶,有辱士人威名!
夏之白依旧埋头清理着。
他没想说动。
也不太可能说动。
天下一直都是一个等级森然的社会,只不过这种等级划分,从过去上层的门阀贵族,到后面的士族,已在一步步的弱化跟虚化跟下沉,只是这种等级随着士的门槛降低,却在中下层蔓延扎根。
凡是读了点书的人,都认为自己跟其他农人不一样,是个文化人,是个读书人,就是该高人一等。
工匠也一样,觉得自己会些技术,跟那些只会按图索骥的工人,也有了差别。
越到下层,等级意识越浓厚,也越在乎。
很多区别,都是为人强行划分的,也是在强行制造矛盾。
他对如今的士人是十分不屑的。
过去的士人,至少也会自己劳作,也不会那么轻视劳作,而今的士人,在经过知识的层层下沉后,已被披着‘文化’外衣的农人给占据了,这种读书人根本称不上是‘士人’。
他要做的。
就是践踏士人的倨傲。
将士人所谓的傲气、自命不凡给磨灭。
让他们回到本来的地位。
一旁众人的冷眼旁观,黑娃等人自是看在眼里,也不由暗暗的握了握拳,除草的速度更快了。
就在郑元庆等人冷眼以待时,四周突然响起了一阵悉索声响。
众人连忙循声望去。
只见一群身着破烂的百姓,自带着工具,朝这边走来。
见状。
四周众人心中一惊。
尤其是张玉,他用力擦了擦眼,有些不敢置信。
夏之白真叫到了这么多人?
他踮起脚,努力往后面看了看,却是一眼望不到头,仿佛有数百上千人,但这怎么可能?
夏之白怎么可能能叫来这么多人?
张玉有些懵了。
他来时,就是想来看夏之白笑话的,因为他笃定,夏之白这次找不到人,夏之白能找到帮手的路径,都被堵了,除非夏之白真的花大价钱,请人过来,不然根本就不可能。
但这笔钱朝廷又不会出。
夏之白又能拿出多少钱去请。
这就是死局。
但现在,眼前乌央乌央的人群,狠狠扇了张玉一巴掌。
郑元庆也一脸肃然。
他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张玉,又看了看依旧埋头苦干的夏之白,心中生出一抹凝重,他们都小看了这位状元,他的本领比他们想的要大,而且大得多。
就在燕王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瞒天过海,招来了这么多人。
连燕王府的人都没察觉到。
这是何等手段啊。
张玉死死的盯着前来的人群,终于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田静。
这人他认识。
是大宁卫那边逃来的流民。
但前段时间,朝廷可是给田静分了田地的,为什么田静还会过来?
这可不是朝廷下令让他们服役。
张玉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拦住了田静,冷声道:“你为什么会过来?可是有人假借朝廷之令,诱使你们过来服力役?”
田静摇了摇头。
张玉还有些不死心,他继续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过来?这边的工作强度可不低,你过去是流民,本就身体亏空厉害,哪里吃得起这些辛苦?”
田静茫然的看向张玉:“这里管饭啊。”
“管饭?”张玉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就这么简单?就因为管饭?朝廷不是给你们分了田地了吗?而且朝廷还给了你们不少的粮食,足够你们用到明年秋收了,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田静挠了挠头,不敢隐瞒,苦笑到:“大人,朝廷的确给我们分了田地,也的确给我们借了粮食。”
“但大人,那是借的。”
“要还!”
“这边有人宣传,只要来了就管饭,而且可以管一个多月,还重盐,这一个月下来,能省多少粮食跟食盐啊,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钱,这些钱省下来,到时朝廷收税还有还欠粮,不都挺好的吗?”
“这为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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