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在哭,府外在挡,刘据进府门时因为功利心挡了挡,出后堂时又因为恻隐之心挡了挡。
未曾想!
刘据这个‘变数’一挡再挡,可就挡来了变故!
什么变故?
张汤即将自尽时,一个夹着公鸭嗓、说着熟悉腔调的变故:“诶呦,御史大夫也要体谅体谅陛下的苦衷呀!”
宦者令端着手,立于张府后堂,作悲天悯人状,“那日在未央宫单独问对,陛下给过你机会,可你……”
“嗐!”
老太监摇摇头,“看在太子殿下求情的份上,陛下再给御史一次机会,莫要执迷不悟~”
话音一落。
堂内众人又惊又疑。
疑的是刚刚随宦者令一同返回后堂的刘据,惊的,可就是张贺、张安世兄弟俩。
惊讶过后,便是大喜!
张贺抹了一把眼泪,紧忙从地上站起,眼神直直地盯住张汤,张安世更是直接急呼出声:
“父亲!?”
如果先前张贺的那一声,是不舍与悲痛,那现在张安世的这一声,便是催促和疑惑。
他们不知陛下以前给过什么机会,但现在的机会,他们听懂了,只要自己父亲抓住。
就能活!
而被众人焦点凝视的张汤,这一刻身子晃了晃,看向案几上那杯毒酒的目光,一阵眩晕。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而张汤,刚刚便经历过一次。
以前他说他不怕死,可真当死亡来临时,张汤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的坚不可摧,他仍有牵挂……
“呼~”
见张汤视线投来,宦者令伸了伸手,从身后一个小黄门手里接过一卷文书。
“呐,之前那份记载罪名的簿籍,咱家又带来了,御史看着办吧,要是不认呢,咱家转身就走。”
他走,催命的使臣就要进,也意味着,张汤该死还是得死……
看到这儿,问题就来了。
老太监此刻,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竟能左右张汤的生死!?
且说。
刘据在给张汤下‘死定了’的定论时,其实有一个事件的先后顺序。
先有的朝野汹汹,后有的‘死定了’。
但在朝野弹劾奏疏雪花一样的飘进未央宫之前,也就是朱买臣状告张汤的当日,皇帝曾召见过张汤!
那日。
皇帝说:“朕的诏令还没告知臣子,商人们却先知晓,恐怕有人泄露了朕的想法。”
十数年兢兢业业,皇帝念了情分。
并没有一上来就喊打喊杀,把张汤单独叫进宫,就是在给机会、在暗示他……
朕说的某人,指的是你!
认罪吧。
张汤这个大酷吏位居三公,确实太显眼,安然退走不可能,所以皇帝要让他背着罪名、以更显眼的方式!
下去……
张汤的回复是什么呢?他沉默一阵,并未认罪,只说:“陛下圣明,想必确有其事。”
张汤装聋作哑了。
他听懂了弦外之音,但他不想下,还想争,他把皇帝的情分幻想的太多、过多了。
而皇帝很冷酷,不认罪,就只能死!
张汤离开未央宫后。
事情急转直下,弹劾被留中不发,奏疏雪花般的来,使臣也踏进了张汤府门。
皇帝亲自暗示,尚有活路可言,等到使臣暗示,便注定要步李蔡后尘,随即,‘死定了’的定论出现了……
理清了事件的发展顺序,再回头看。
皇帝的目的是杀张汤吗?
不是。
杀人不是目的,让张汤承担下以往种种罪责才是!
皇帝放了汲黯,自然是念旧情的,只不过,张汤与汲黯不同,他离开之前,得先背一口‘锅’。
认了罪。
皇帝再高抬一手,放伱走,既把以前种种盖棺定论了,又凸显皇帝宽容大度,赢麻了……
但张汤当初的心有不甘与心存幻想,打破了皇帝想‘双赢’的局面。
那么。
皇帝只能使臣一波接一波的去‘请’他认下,不愿活着背,那便死了扣上去!
此时此刻。
张府后堂的峰回路转,正如宦者令先前所说:“看在太子殿下求情的份上,陛下再给御史一次机会……”
一次选择认不认罪的机会。
愿不愿意活的机会。
“笃,笃。”
张汤面露挣扎时,堂外响起了手杖杵地的声音,先前离开的张母被人搀扶着,走进大堂,边走边道:
“老妇一早就猜到我儿难得善终,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会有今日,也是罪有应得。”
“但是……”
“笃笃!”
张母在上首站定,重重敲了敲地面,干瘪的嘴唇不住抖动,朝张汤怒目道:“是你的罪,你就认,该你认。”
“不是你的,宁可死!”
“也绝不准认!”
听得此言,张汤眼中挣扎尽去,脸上再无犹豫与彷徨,就在案几后,正对自己母亲,庄严叩首。
“儿,不孝!”
话音落下,张母花白一片的头发微微颤动,手杖沉重地敲击地面,决绝与泪花在妇人眼中打转。
她知道。
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一旁的张贺、张安世见状,悲痛再次浮现脸上,但他们没有劝父亲认罪求活,只是跪地俯首,泪流不止。 此情此景。
刘据看不下去了。
早在老妇人开口时,他便将宦者令拉去了中庭,瞅着老太监,质问道:“你还看的下去?”
“你看过戏剧吗?”
宦者令张了张嘴,不等他说话,刘据就拍着手,急道:“今日若是一场戏,你就是丑角你知道吗!”
“人家张汤母子要气节的有气节,要骨气的有骨气,你呢?”
“你有什么?”
刘据上下将这阉人比划了一通,宦者令本能的夹了夹腿,顿时恼怒,挑眉瞪眼,他正要张嘴,刘据再次打断道:
“你只有一道口谕鸡毛当令箭,却要逼死一个坦荡之臣,成了今日人家母子气节里的陪衬、坏人!”
“你代表的谁?”
“你代表的是我父皇,坏人是你当了吗?是我父皇当了!这盆脏水泼给他之前,你有问过我父皇的意见吗?”
刘据连珠炮似的,直往宦者令心窝里戳。
老太监怔了怔,眼中露出慌乱。
他们这些当奴婢的,可以谁都不怕,独独扯上主子时,得思之慎之,再思再慎!
“这……”
宦者令只开了个腔,刘据一把拿过他手里的罪名文书,搭眼一扫,怒道:“你自己瞅瞅。”
“什么淮阴侯之志,捕风捉影的东西也能拿来定罪?诬陷,赤裸裸的诬陷!”
“你让张汤怎么认?”
宦者令脸上慌乱更甚,“那……”
刘据白了他一眼,弹了弹文书,“八项罪状,假的太多,你没听老妇人刚才讲吗,该认的才认。”
“八条里总有真的吧?让张汤不用全认,从里面挑一条。”
自顾自说完。
刘据一偏头,望向愣愣看着自己的宦者令,气道:“你看着孤干嘛?孤能做主还是你能做主?”
“快上报啊!”
“啊?是是。”老太监被太子的连珠炮蹦得又恼、又慌、又急,不及多想,转身便吩咐人去请示陛下。
等小黄门急匆匆出了张府,宦者令回过头来,却看见先前还一脸急色的太子,此刻气定神闲。
老太监不傻。
片刻间就反应过来,“嘿,殿下你……”
“安啦。”
刘据再一次对老太监说出他的专属口头禅,“孤这是善意的哄骗你,瞧着吧,父皇肯定准许你的请求。”
“说不定还会夸你办事妥当。”
“呐,不用感谢孤。”
刘据摆摆手,入了后堂,劝张汤先别急着死,等一等,或有转机……
他没有胡诌,确实有转机。
两刻钟不到,当小黄门再次返回时,那张公文上的罪责,只剩下一条。
能证明是张汤做下的种种酷烈案件、而且确实是他的罪责、他不得不认的一条。
可还记得‘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故事?
在以往张汤既当被告,又当审判官的时候,那些原告,没一个能有好下场。
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却是被张汤手下之人,随便网罗了罪名,置于死地。
此类事。
现在被人翻了出来,张汤当初也是默许的,栽赃陷害、手段酷烈,那便是切切实实的罪过!
走过鬼门关在前,又有母亲训斥在后,张汤再不执着于封侯之念……
默然一阵,他,认了。
“呼!”
在他点头的那一刻,张贺兄弟二人长松一口气,如蒙大赦,张母紧绷的脸色也陡然舒缓下来,差点软倒在地。
很显然。
在这一刻,她并不像外表展现出来的那么刚强……
“好。”宦者令笑道:“既然御史大夫认了罪,那咱家不多留,府外使臣,咱家也一并带走。”
“御史大夫近些天不用上朝了,过些日子,就有罢免诏令下来。”
听罢。
张安世立即朝老太监拱手,拜道:“陛下大恩大德,我张氏铭记于心!”
张汤也紧跟行礼:“臣,谢陛下!”
嗯~
宦者令满意的点了点头,带着一群跟班,回宫向皇帝复命去了,等他走后……
扑通!
张贺安顿好祖母,径直朝刘据跪下,神情恳切、肃穆,眼珠通红,“殿下救父之恩,臣此生唯有以死相报!”
嘭!
说完,便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刘据还没去扶这位,刚刚坐定的张母居然也有大拜的架势,唬得他赶忙去搀那位。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张母此时竟泪眼婆娑,握住刘据的双手,头不住地往下低,“老妇,谢殿下!”
张汤、张安世父子也在旁郑重行礼,今日有如此局面,他们知道是太子相助的结果……
“哎。”
刘据实在拗不过,一边扶住老人,一边道:“万不可如此,孤仅仅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有如今局面,全赖天子仁德,孤断不敢居功啊!”
“快快请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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