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言语不是宣言,而是又一次的划线,刘据给自己臣属划的——太子宫行事准线!
俗话说: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主将的能力、手腕,会很大程度影响团队的办事方法、处事原则,如果主将能力不明,麾下就会犹豫、彷徨。
此刻正殿内在座的人,难道真的都很怂?
一谈起革新九卿,全都噤若寒蝉?
不然。
就拿今夜表现最突出的东方朔举例吧,世人皆知他是辞赋大家,又有《答客难》等名赋传扬天下。
可读过《答客难》的人都知道,东方大家写的这篇赋,是在对陛下发泄不满!
对皇帝都敢撩几下,何况旁人?
馆陶大长公主年过花甲时,找了一位男宠董偃,喜爱的不得了,又是花钱、又是亲自出面捧他。
甚至将其引荐给刘彻!
董偃也十分会来事,对天子毕恭毕敬,想着法子逗乐皇帝,时间一长,皇帝就让其经常出入宫廷。
那时,作为同样能随意进出未央宫的东方朔,却对这个靠‘卖肉’上位的董偃不以为然。
有一日。
董偃再次入宫,东方朔却堵住殿门,不准他进入,当着对方的面,直接跟皇帝列数其人三大罪状——
私交公主,败坏风化,蛊惑君王!
当杀!
杀,碍于馆陶公主的颜面,自然没杀。
不过因为东方朔坚持不准董偃入正殿,那日设在宣室殿的晏请,皇帝只好换了一座偏殿,另赐东方朔黄金三十斤……
仅从以上履历来看,东方朔绝对和‘怂’字不沾边。
从先前商议任官回避制度、监察制度时的口若悬河,也能看出他的胆量。
那为何偏偏涉及到九卿,他就闭嘴了呢?
很简单。
东方朔没怂,但他怕太子会怂!
任官回避、监察机构,这两件事都有皇帝背书,当今天子是个什么脾性,大家都知道。
可太子的脾性、在国事上的脾性,外人还真摸不清楚,况且太子一开口,就是要动比地方官吏麻烦百倍的九卿!
不止东方朔。
庄青翟等人哪个不心里打鼓?
他们怕太子是三分钟热度,怕太子脑袋一拍,张口就来:“我要革新九卿!”
革新不是过家家、不是喊口号,没有一个坚定的支持者,遇到反扑,是要死人的……
岂不闻。
先后官拜太子少傅、御史大夫的王臧?亦或者官拜太子太傅、御史大夫、丞相等职位的卫绾?
他们两个地位显赫的朝廷大员怎么死的?就四个字——
建元新政!
但凡朝堂上涉及革新的事宜,倘若没有一个坚定的主导者,很容易半路夭折,献策者也落不得好下场。
现如今,皇帝之所以说改哪个就改哪个,还永远不缺为其冲锋陷阵的人,那是因为皇帝掌权后,立刻大肆清算太皇太后留下的余党,替两位死于狱中的老师平反!
换言之。
臣子们对皇帝的信心,是用王臧、卫绾的血换来的!
那太子宫此刻在座的臣子们,对太子有此类义无反顾、坚定不移的信心吗?
实话实说,没有。
如内朝那般召集近臣,由太子完全主导的商讨国事、制定国策,今夜还是第一遭。
迄今为止,还没有谁替太子的执政生涯祭旗!东方朔他们对刘据没有信心,很正常。
所以他们突然无声、突然齐刷刷的看向太子,刘据感受到了情绪,他将所有视线收归眼底,郑重其事的给了回应:
有些事,得罪人,也要做!
孤也不怕得罪人!
反馈给的很及时、很强烈,殿内谨慎的氛围肉眼可见的发生转变。
东方朔看了看左右,同僚们都很含蓄,只好他来抛砖引玉,议一议这个由太子本人提出的想法。
“改九卿制度?”
“……敢问殿下,你想怎么改?改哪几位?”
幕僚们齐齐望来,进入正题,刘据也正色来答:“你若问孤想改哪几位,孤那几位都想改!”
“少府太臃肿,太仆职能过少,郎中令管辖不清,大农令权柄不够,等等等等。”
刘据看向肃然危坐的一众人等,坦言道:“孤对朝廷现行的九卿、甚至不止九卿,孤对三公同样有想法!”
果然够坦言。
给神色严峻的众人些许时间消化后,刘据接着道:“但三公,孤如今还动不了,父皇也不会让孤动。”
“可九卿却能动一动,也该动一动了!”
大汉的三公九卿制度,依旧是继承自秦朝,这个开辟皇帝职业的王朝,留下的影响是巨大的。
然而。
时过境迁,有些秦朝的东西不一定适用于当下。
比如三公,如果适用的话,现在太尉一职上为何没有人影?
再比如九卿。
在水衡都尉府没有建立前,少府管着锻造兵器、营造宫室、各种山海池泽之税,还有皇宫内所有吃穿住行。
还有,尚书令、黄门令、御史台,全在少府麾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太仆。
太仆,主要职责,负责天子出行时的车马礼仪,次要任务,是管理牲畜事务。
然后,没了。
卫尉,执掌未央宫外的禁军,然后,也没了。
此类职能模糊、权力畸形的状况,在九卿中比比皆是。
并非说太仆管理牲畜、卫尉掌管禁军不重要,而是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能决定朝廷走向这些个公卿,他们的权柄、地位、职能之间,设置的过于粗糙。
太糙!
看到这儿,可能就有人要问了,三公九卿不好,那是不是就要搞三省六部制?中书、门下?户部、吏部?
不是。
步子迈得太大,是要扯着蛋的。
秦朝施行的郡县制、三公九卿制,并非秦朝时一朝成型的,春秋战国时期便有,秦朝是在已有基础、经验上,改良的。
三省六部制也是同理。
隋文帝施行的三省六部,其实有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或者说,是对三公九卿制侵蚀、夺舍的过程。
南北朝时,把三公玩坏;晋朝时,把九卿拆解,扩充三省权力;曹丕时,始置中书省,侵吞外朝权力。
时间再往后倒退。
东汉,汉光武帝扩充尚书台权力,架空三公。
然后。
就到了三省六部制最初的源头,经过一层层剥洋葱似的回顾,不难发现,历代君王都在不遗余力的限制‘外’权,扩大‘内’权。
而这玩意儿,不就是刘彻弄出来的?
没错。
三省六部制的源头,其实就在当下未央宫里的那个内朝!
现在再来看看,还能直接搞三省六部吗?
刘彻明显有往这个方向奔的念头,内朝都弄出来了,那他为何不直接颠覆丞相、御史大夫、九卿这套体系?
依旧显得娇羞半掩?
如果说委婉点,就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套成熟的政治制度,是需要时间慢慢推行、成熟、进而平稳的。
说直接点。
就是皇帝也不能凭空捏造、大力出奇迹!
放在刘据身上,他老子积累了几十年淫威都做不到事,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太子就能做到了?
再者。
即便刘据省略几百年的演变,把三省六部制这个最终答案甩在老刘面前,皇帝估计也不会支持此类颠覆性革新。
没有经历过任何实践的检验,就彻底更改一套行政体系,那不是革新,那是对刘氏江山的不负责!
咳。
扯远了,言归正传。
回到眼下,太子宫内,东方朔品了品太子的话,斟酌着道:“若臣没有理解错,殿下是想大范围更改九卿职能?”
刘据扶剑点头。
东方朔一对弯眉扬了扬,迈步前走,那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再次涌现,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他没有立马开口建言。
而是转头看向左前方的庄公。
庄青翟明白他在想什么,捋着胡须思索一阵,稳重的老者依然有谨慎的话要讲:
“殿下,你想改动九卿的初衷是好的,老臣先前听了,也认为是对的,但与我等商议之前……”
说着。
庄青翟顿了顿,方才缓缓道:“殿下应该先问问大将军、骠骑将军的意见,甚至与陛下也谈一谈。”
话音落下,张贺点头道:“庄公所虑不无道理,要动九卿,殿下得有坚定的支持者,我们能为殿下冲锋陷阵。”
“但压阵的,还需大将军。”
最是积极的东方朔,此刻热切的心、激动的嘴也冷静下来,他看向太子,附和道: “庄公与张兄说的是。”
“况且,九卿里,有几位和大将军、骠骑将军关系莫逆,我们献策,若是波及到了他们……”
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可就不妙了。
大家都是太子党没错,但太子党里,也有隐形派系,大将军是一系,由于骠骑将军过于牛逼,麾下逐渐自成一系。
今日殿内在座的,又是一系。
属臣系!
如果还要再分,李广代表的陇西李氏、鲁国史氏也是一系,正所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嘛。
各方势力一下涌上心头,刘据也意识到直接让臣属们献策,有些难为他们了。
一着不慎。
得罪旁人事小,得罪自己人可就既闹笑话、又伤感情。
太子点头低吟之际,身侧侍立的魏小公公眼皮微抬,适时问道:“殿下,宴席已经准备妥当,您看?”
“喔,那便先用宴吧。”
“是。”
不知不觉间议事已久,九卿事宜虽然只是起了个头,但其他两项政务处理的妥帖,刘据为了感谢,也是为了让虞初、张贺他们互相熟络一下,宴席筹备的很是丰盛。
席间刘据并未端着架子,主动走下主位,他本想活络气氛,可有东方朔在场,气氛压根就没有冷过。
无法。
刘据无奈笑笑,最后只着重给众人介绍了一下金日磾。
对于这位匈奴人,前太子少傅庄青翟知道的多一些,一直跟随刘据左右的太子舍人苏武,也了解的多一些。
东方朔就差点,虞初、诸贺这几位投效时间晚的,对金日磾更是两眼一抹黑了。
不过没关系。
今夜过后,印象就有了,很深刻。
宴席上觥筹交错,一直持续到晚间,戌时将尽之际,正殿的宴会方才进入尾声。
刘据一如既往,虽然庄青翟现在已经不是太子少傅,但刘据依旧持弟子礼,亲自相送……
与此同时。
侧殿。
“前些日子殿下在上林苑猎到一头鹿,这些肉脯苏舍人带回去。”李良娣捧着一个盒子,递给苏武。
苏武接过还未谢恩,却见良娣从宫娥手里接过一个木盒,又递过来,“之前义公一事,多谢你兄长相助。”
李珆嘴角噙着笑,轻声道:“殿下知道江阳侯不便收,殿下也不便直接谢,劳烦苏舍人转达了。”
见状。
苏武本想婉言推辞,可听到后一句话,他接过盒子,沉声道:“苏武替兄长谢殿下!”
李良娣轻笑道:“江阳侯的帮助,殿下会一直铭记于心,将来必有厚报。”
苏武默然点头,郑重行了一礼后,方才告退。
按照宫中规矩,每逢节日、或者相隔一段时间,皇后就要赏赐酒肉给皇帝的近臣,以示恩宠。
太子宫也有类似传统。
不过,如今太子宫没有太子妃,赏赐酒肉的事情就落到两位良娣身上。
侧殿另一处。
金日磾从史良娣手中接过盒子,施礼道:“多谢殿下,良娣。”
史灵笑容和善,屈膝回了一礼。
礼不可缺。
之前太子宫有两位姬妾,曾对金日磾匈奴人的身份指指点点,失了礼数,坏了规矩,所以她们人间蒸发了。
可惜……
好在如今的太子宫规整了很多,两位良娣持身以正,御下也有道,长公主新送来的几位美妇人都调教的服服帖帖。
再也没有闹出幺蛾子。
金日磾受了礼遇,随后在内侍的引领下,一路出了太子宫。
离开宫门,坐上马车,吩咐回府。
而今金日磾已经成家,按着明面上厩长的当值时间,白日上班,晚间则回自己的宅邸。
金宅。
位于长乐宫对面,仅相隔两条街道,宅子是太子给置办的,就连金日磾回府后,迎上来的妻子,也是太子牵线的。
金曹氏。
平阳侯曹宗的曹。
曹宗,卫长公主嫁于平阳侯曹襄时所生之子,也就是刘据的亲外甥。
是的,刘据也是当舅舅的人了……
平阳侯曹氏一脉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当舅舅的想在你家挑一个族女,嫁于自己的肱股之臣,你没意见吧?
小曹宗现在还是玩泥巴的年纪,舅舅说啥就是啥呗。
娶了曹氏女,理应是冲淡自身匈奴人标签的好谈资,可金日磾成婚后仍然低调、内敛。
平时也不和京城哪家来往。
以至于除了亲近之人,鲜少有人知道,曹氏贵女嫁给了一个太子宫养马的匈奴小子。
将太子宫赏赐的肉脯交给妻子,又交谈了几句,金日磾命人唤来自己的弟弟。
书房。
昔日还是稚童的金伦,现今已是人高马大的少年郎,“兄长。”
“坐。”金日磾指向右侧。
待金伦在桌案旁坐定,金日磾打量着他,“殿下今夜告知我,准备提拔你做事。”
“真的?!”金伦脸色一喜,顿时咧嘴笑道:“我现在弓马娴熟,经义功底也不差,能文能武,什么都能胜任!”
他盯着自己兄长,两眼熠熠生辉,迫不及待的问道:“殿下准备给我安排个什么差事?”
话罢。
金日磾却没有回应弟弟的激动,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看着看着。
金伦脸颊抽了抽,挠挠头,缩着脖子安稳坐好了。
屋内静了一会儿,金日磾不急不缓的声音才响起:“你年少时遭遇的大变,难免不记事。”
“入了太子宫后,我幸起,从此你更是没有受什么苦楚、磨难,以前你性子大大咧咧,我不管你。”
“但以后,我说,你记着。”
金伦闻言,脸上激动尽去,连忙肃穆拱手,“请兄长教诲!”
啪。
一本书册扔到桌案右侧,金伦扫了一眼。
“专诸刺吴王僚的事迹,我让你看了不止一遍。”金日磾话音刚落,金伦立刻接道:
“我明白,当年在王城外,太子殿下以专诸比兄长,事后更是恩重如山,兄长愿为殿下的专诸。”
“弟亦愿!”
金日磾看了弟弟一会儿,点点头,“其实那日在王城外,殿下还提了一个人,淮阴侯,韩信。”
韩信?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一听这两个字,金伦立刻抬头,目露惊疑。
以金日磾如今手里掌握的力量,当年对他讳莫如深的旧事,现在已不是秘密,对他的弟弟也不是。
可正因为知道,金伦才会失态。
金日磾没去管弟弟眼里的震惊,把玩着手里那柄镶嵌红宝石的匕首,自顾自道:“殿下借淮阴侯比作我,是勉励。”
“但我却时刻自醒,告诉自己要戒骄戒躁、谨慎做事,切不可恃宠而骄,否则,钟室之祸不远矣……”
此言一出。
金伦神情巨震,意识到兄长的警告之意,立刻起身保证道:“兄长放心,我记住了!”
金日磾眼睛没动,淡淡道:“这些话,我希望你真的记住、记好了,人教人,教不会,等到事教人……”
“我不会留情。”
这一刻,金日磾想起了太子宫消失的那两个姬妾,他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
我们容不得犯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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