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动哪些官署,前些天已放出过风声,眼下赵禹发问实在情理之中,他问的直接,太子也回的坦诚。
“少府可能误会了。”
刘据坐直身体,朝赵禹认真道:“此次孤建言的九卿改制,对事不对人,绝不会针对某一位卿故意做什么。”
“要削减少府的权柄,只是因为少府权力太大。”
闻言。
齐齐注视太子的重臣们眼神微变。
坦白局开始前,大家扭扭捏捏,等坦白局开始后,赵禹问:太子你是不是针对我?
太子答:不是,针对的是少府官署,因为权力太大!
嘶,怎么说呢。
这场坦白局,好像有点过于坦白?
刘据没管众人的异样,依旧看着微微错愕的赵禹,诚恳道:“不瞒少府,孤与父皇商议过后,一致认为,少府既然管着内帑、皇宫用度,触及了内,就不该再碰外。”
“未央宫西侧的那道‘作室门’,很不合适。”
少府下辖的诸多官署、工坊,就在未央宫西北角,距离皇家近,服务方便倒是方便。
譬如。
当年刘据要打造几个马蹄铁,都无需出宫,直接吩咐人在宫内传句话便可,铁匠、木匠、泥瓦匠,应有尽有。
但方便之余,也有不便。
正如刘据所说,皇宫大内,任由少府麾下的官吏、工匠、学徒每日进进出出,很不合适。
“殿下的意思是……”赵禹拧眉问道:“之后要将少府官署迁出未央宫外?”
刘据摇头。
“少府中有关朝廷职能的官署,不仅要剥离,也要迁出,但余下有关皇家内务的官署依旧可以留在宫内。”
有关少府的权力如何变动,刘据如实告知,赵禹听后愁眉不展,不过脸上那股冷意倒散去大半。
“殿下,臣也有一问。”
这时,坐于左侧第三位的郎中令徐自为拱手来对。
刘据伸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前些天的风声里,传言要削减的官署不少,却没有郎中令府,刚才殿下提点霍将军、李将军时……”
徐自为看了眼霍去病、路博德等人,又望向刘据,“殿下说他们是武职,不涉及此次改制,可臣也是武职。”
他拱了拱手。
“想必殿下对郎中令府有些安排,近日麾下儿郎多有躁动,时常来问,臣却不知,此刻只好斗胆相询。”
刘据听罢点头,先抬手下压,示意对方不用多礼,“徐将军客气,今日湖畔问对,一切从简。”
“之后有话直接开口就是。”
前一句是对徐自为说的,后一句则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无需讲客套话,尽管直言。
交代完宗旨,刘据重新看向那名正襟危坐的将军,“徐将军是边军出身,担任郎中令后,也多在禁中当值。”
“但郎中令府不止郎将、郎官等武职,还有大夫、谒者等文职,此次改制,的确会涉及郎中令。”
“却不会波及前者。”
听罢。
徐自为顿了顿,沉声道:“臣没有疑问了。”
他会这么干脆,皆因郎中令府比较特殊,文武兼管没错,但一般而言,郎中令本人能管辖的,只有武官。
诸如左、右中郎将,侍郎、郎中等。
像谏大夫、中散大夫、太中大夫这等文职,多半是皇帝直辖,例如当年的辞赋大家东方朔、庄助、司马相如等。
孔安国、终军都在此列。
其实从郎中令人选上也能看出端倪,如今的郎中令徐自为是边将出身,上任郎中令李广又是大老粗一个……
一群儒学门人、辞赋大家能受他们管制?
管不了。
文职平常不听自己调遣,那就与自己无关,是升是贬,徐自为一概不管,自然应的干脆。
且说。
眼见赵禹、徐自为在前,太子也句句恳切,有人就按耐不住了,周仲居捋了捋胡须,疑道:
“殿下,敢问我太常寺会如何改制?”
刘据循声望去,“太乐、太祝、太宰等六令不动,但太学要从太常寺中剥离。”
“为何?”
“因为教育很重要!”
刘据肃然道:“孤说的教育,并非指几十、上百的博士儒生学习经义,而是成千上万大汉子民的教导、培育。”
“此次改制之后,朝廷将会于地方郡、县、乡设立官学,是正式诏令的设立,而非以往的鼓励!”
在现如今,除了长安的太学外,大汉地方也是有官学的,最先于景帝时期的蜀地出现。
当今天子登基后。
效仿蜀地官员的模式,鼓励各郡国积极开办官学,但其他地方的官吏意愿并不高,要么不办,要么都浮于表面。
皇帝以往也没有较真追究,可现在,从刘据建言改制九卿的那一天起。
朝廷要较真了!
不仅要颁布正式诏令,郡国之下,县,必须要有县学,乡,视状况拟设乡学,负责开蒙、授经、传业。
从此以后,官学将纳入上计的考核标准,再也不是下放郡国、任由地方官吏意愿行事的机构。
“官学职能繁杂,需单独将太学拎出扩充,太常寺既然管着祭祀、礼制,就不便再管教育。”刘据补充道。
他解释的很清楚,很坦白。
然而。
太常周仲居仍然有疑问,问题来源于——
每年从太学走出的儒家官员都念着上官一丝情分,太常本就不愿自己麾下这个‘官员孵化场’被分割走。
现在听闻由太学扩充的官学职能更多,影响更大,好像、似乎,更舍不得了?
“咳。”
周仲居看了看左右,又看向太子,脸上堆出一个笑容:“殿下,臣以为,礼制与教化本是一体。”
“未尝不可让太常寺一同管辖嘛。”
呵!
发出冷笑的不是刘据,虽然他也笑了,但笑出声的不是太子,而是一直默默吃鱼的骠骑将军。
不过太子有言在先,霍去病也就没说话,先前快问快答结束的赵禹、徐自为嘴角动了动,同样默默垂眼。
眼下。
刘据笑看向周仲居,甚是和蔼可亲,“太常,郸侯,孤先前说少府误会了,看来你也有点误会。”
“今天这场宴席,是孤给你们解惑的宴席,不是孤跟你们打商量的宴席,要商议,孤也是跟天子商议!”
刘据盯着已然变色的郸侯周仲居,笑容不改,一字一顿道:“郸侯,你能明白吗?”
你是什么东西?
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 随和太久,有些人难免蹬鼻子上脸,好在刘据心胸开阔,即便训斥,也保持着风度……
周仲居的脸颊一瞬间憋成猪肝色,呐呐言道:“是是,臣明白。”
见状。
刘据点点头,挂在脸上的微笑这才收起,转头看向旁人。
宗正刘狩燕原本想在周仲居之后发问,可瞧见刚才那一幕,他心底一颤,忽然有些怵自己这位堂弟。
巧了。
偏偏这时候太子的眼神扫过来,直直看着自己,有些打退堂鼓的刘狩燕神色讪讪,只好硬着头皮道:
“殿下,臣也有疑问。”
“堂兄尽管问,孤知无不言。”
“不敢称兄,臣……臣就是想问问,宗正府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有!”刘据重重点头。
他毫不掩饰道:“宗正府最大的问题,就是朝廷的宗正不和朝廷一条心,却跟诸侯国串通一气!”
话音一落。
湖岸边、草地上,突然为之一静,吃鱼的还在吃鱼、喝酒的还在喝酒,但就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微风吹拂湖面,浪花撞击在湖畔礁石上,哗哗作响。
当啷。
刘狩燕身前案几上的酒盏忽然被他袖摆绊倒,这位宗室列侯顾不得打湿的衣襟,连忙颤声解释:
“殿下,何出此言,臣对陛下、对朝廷、对……”
“诶,你不必说。”
未等他这段贯口念完,刘据就摆手打断,“孤知道,堂兄对谁都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这样,你初上任宗正那段时间,中山王、燕王等人给你府上送的财货、书信,孤权当不知。”
“都是宗室子弟,孤给堂兄留份体面,你过些时日,自行递一份辞呈上来。”
“可好?”
洮阳侯刘狩燕听到这话,脸色煞白,身体抖如筛糠,嘴唇哆嗦却听不清其所言。
宗室子弟确实得留份体面,刘据主动朝身侧的魏小公公挥手,替堂兄解围道:“洮阳侯不胜酒力,安排人送送。”
“是是,臣不胜酒力、不胜酒力!”
刘狩燕连连点头,朝太子深深一揖后,跟同僚客气都来不及,未等内侍来搀扶,急忙起身,狼狈退走。
宴席吃到一半就离场一人。
着实不像样。
只是此刻场间无人在意这点,不管什么立场、什么身份,男人也好、阉人也罢,在座的列卿全都面上淡然,心中凛然!
涉及诸侯王,碰一点都得惹一身骚!
到了此时。
不管刘据营造了什么轻松氛围,气氛也不可能轻松下来了,他没在做无用功,就着紧张的气氛,话,照样能谈。
刘据放下擦手的方巾,看向王温舒与孔仅,“刑律与财政是朝廷的重中之重,此次改制,廷尉府、大农令府都要增加权柄。”
“从少府分割的官署,大农令府接管。”
孔仅恭敬应声:“是。”
“以后廷尉府除过两位左、右监之外,还要增设两位左、右平,专门负责巡查地方牢狱、判决、司法不公。”
王温舒郑重拱手:“是!”
随后。
刘据眼神略过大行令东方朔、太仆公孙贺,他们两位都是心里有谱的,目光径直定格在末座一人。
左右末座各一人,都有自知之明,都以为今天自己到场就是个陪衬。
大长秋的预感没错。
要动他,刘据至少得给自己的皇后老娘打招呼,但他没打,就意味着不会动。
可将作大匠预感错了,因为刘据此时的目光正看向他,“张大匠,以前将作府只负责营造宫室,但改制后,你的任务很重啊。”
任务重?
将作大匠张成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强压砰砰直跳的小心脏,年过五旬的张成急忙拱手:“请太子示下。”
刘据颔首道:“以后朝廷各地水利工程、桥梁道路的建设,地方申报,由将作府统一审核督造。”
“朝廷会给你加派专业的匠人,也会给将作府增设属官,更会给你提升品阶至秩俸中二千石!”
“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中二千石,意味着将作大匠再也不是一个需要夹着尾巴的列卿,将作府也会跟‘九卿’持平!
须知。
只有太常、廷尉、大农令、太仆、卫尉、郎中令、大行令、少府、宗正这九位卿,是秩俸中二千石。
而执金吾、将作大匠、大长秋,皆是秩俸二千石,都是卿,可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张成忍住心中悸动,今日入宫前的忐忑不安、麾下躁动统统烟消云散,此时此刻,他心中唯有一句话——
“臣,定不负所托!”
“好。”
刘据应了一声,算是接下了军令状,他环顾一周,眼神逐渐郑重,众人见状也纷纷望过来。
“若从公心上论,朝廷要改制,也不会乱改,改后职责分配更清晰、效率更高,若从私心上讲……”
刘据顿了顿,“改制后,你们某些人的权柄还会更大!”
王温舒、孔仅、张成默默点头,宴席上没有被点名的东方朔和公孙贺也跟着点头。
“当然,也有人权柄会减小。”
赵禹、周仲居默不作声,脸上看不出哀乐。
刘据的话仍在继续,“但不管增加、减少,孤想说的是,归根结底,这些官职都是朝廷的官职。”
“大汉朝廷,不是先秦朝廷,大汉的官职也不是先秦时期世卿世禄、可以传于一家一姓的官职!”
话至此处。
刘据的语气少了随和,陡然多了凌厉,“说句不好听的话,朝廷要改,难道还得征求你们的意见!?”
“召集你们来,是解惑,是孤与父皇念及君臣之礼,孤给你们面子,尔等是不是也得礼敬孤?”
闻听此言。
场间宦官、宫娥垂首,列卿默然。
就连与太子关系亲近的东方朔、李广,乃至霍去病都脸色凛然几分。
就在这沉默的一刻,刘据忽然收了厉色,拿起案几上的一串烤鱼,随口道:“吃鱼!”
话音落。
众人尽皆拿起案几上的烤鱼,来自博望苑那条昆明渠的鱼,刘据特意为大家准备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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