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
清晨的斜风细雨打来,顿生寒意,沿途官员纷纷加快了步伐,待入了宣室殿,情况好转许多。
陛下尚未到,朝臣们按照统属互相见礼寒暄。
大约盏茶功夫后,丞相、大将军和太子等人陆续入内,朝臣们攀谈渐止,不多时,侧殿便传来喝声:
“陛下到~”
“参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帝照常随意摆袖,大臣各归其位,今日常朝官员们尚未禀奏政务,龙榻上倒先传来声音:
“昨日陇西战报传来,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大概,今天先处理了,尽快给骠骑将军答复。”
涉及军务,大将军当仁不让。
卫青率先奏道:“陛下,此战阵斩羌人四万七千余级,羌人遭受重创,但余下降羌,以及河湟羌人部落仍存。”
“为防降后复叛,臣请效仿护乌桓校尉,设立护羌校尉,于枹罕城领兵镇守。”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朝其他大臣问道:“你等以为呢?”
丞相石庆沉吟稍许,“臣认为可行。”
“臣附议。”御史大夫卜式拱手,其他九卿并无异议,百官自然也无异议。
见状。
皇帝敲了敲扶手,吩咐道:“按大将军策,设护羌校尉,派李息持节符领兵镇守。”
话音落下,殿侧自有郎官奋笔疾书,快速拟诏。
这时。
御阶旁的太子刘据开口道:“父皇,此战虽消灭了羌人有生力量,之后也有驻军镇守,但儿臣以为治标不治本。”
“倘若羌人多年后实力恢复,有了反叛能力,届时要不要反、会不会反,依旧是他们拿捏。”
“朝廷太被动。”
对于太子的开口,朝臣们已经见怪不怪。
自从几次监国之后,太子在朝堂议事中的地位,即便不如大将军那般一锤定音,也和三公一样举足轻重。
此时他一开口,大臣们便循声望来。
“的确被动。”龙榻上的皇帝也将目光投向太子,问道:“那你有什么好计策?”
“回父皇。”
刘据拱手一礼,“儿臣以为,其一,仿照秦朝旧策,将羌人向西驱赶至更加苦寒的西海、盐池一带。”
“压缩羌人生存空间。”
“其二,羌人内部矛盾重重,趁着此次羌人败降,朝廷可以以宗主国的名义,强行替羌人部落划分领地。”
“部落实力相当,就让他们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两部之间夹一肥沃草场或战略要地,引双方争斗。”
“大部实力强悍,便分割,扶持其头人次子、幼子另立门户,小部实力弱,朝廷便给其名分,扶持小部统领整个羌人。”
“实力与地位不符,必生动乱!”
殿内寂静之际,刘据面色如常的做着最后结束语,“羌人内乱恒弱,自然便没有余力侵扰大汉。”
“此为治本之策。”
治本,的确有点治本的味道,可太子说完,殿内没有立刻响起哗然称赞的声音,反而鸦雀无声。
大臣们看向太子的眼神,无声中多了些许敬畏,‘畏’字居多……
此时此刻。
刘据在宣室殿内提的‘对羌计策’,引起的反响与《孙子兵法》刚问世时是一致的。
好使,但在道德层面,很不好看。
春秋时期两国交战,大家约好时间、地点,各摆好阵型,再进行礼仪之战,等到了战国时期,全是阴谋诡计!
大汉距离先秦不远,虽说许多礼仪道德已不如春秋战国那般严苛,但多多少少,还留有些许影子。
现如今。
太子刘据的一番话,又将所剩不多的‘道德’撕下一大块……
“此策甚好!”
道德仁义一类虚头巴脑的先放一边,现实世界里的皇帝陛下充分肯定了自己儿子的计策。
刘彻双眼放光,连连点头,“朝廷边军开支甚重,倘若能使羌人自弱,朝廷不仅能省许多事,还去除一患。”
“不错。”
“诸位公卿,你等认为如何?”
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互相看了看,皇帝都明确表示了不错,还把哪儿不错都指出了,他们能怎么认为?
“臣等无异议。”
“好!”皇帝拍板,朝左前列的东方朔吩咐道:“大鸿胪,羌人一事你安排人手去办。”
“还有,北方乌桓你也派人去看看,如果有机会,一同处理。”皇帝对这个毒辣的计策真心喜欢,这不,都学会了举一反三……
“是。”
东方朔出列领下差事。
按理到了此刻,反叛的羌人有了‘妥善’安排,陇西战事的商议就进入了尾声,只差最后一步,给将军们论功行赏。
说到论功行赏……
这个词不太准确,应该是评定赏罚!
“陛下,陇西战事中,骠骑将军放纵兵卒残杀俘虏,以此首级充当阵斩军功,有假冒功绩之嫌。”
侍御史郭乌出列,沉声道:“朝廷理应严查!”
话音落下。
殿内视线齐齐看来,众臣眼中既有惊讶,须臾间,又生一丝理所当然。
出了杀俘的事情,人数可能多达上万,朝堂一点水花都没有反而奇怪,再者,以如今朝堂局势,怎么可能没水花?
被弹劾的人是骠骑将军,看看弹劾的人是谁?
侍御史!
他的名字不重要,他的官职很重要,侍御史,除非是陛下钦点、带着明显不同阵营特征的……说的就是霍光同学。
除了像霍光这类人以外,其他侍御史,不用怀疑,必然是御史大夫的触角!
一朝天子一朝臣。
卜式升任御史大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御史府那个小朝廷里,该安插的亲信早就安插了个遍。
郭乌一站出来,旁人就知道是谁在发难,卜式也没隐藏什么,没必要。
一来。
他的身份摆在这儿,铁杆的齐王党,跟太子党作对很正常,藏不住。
二来,骠骑将军本来就有问题好吧。
弹劾他是职责所在!
“假冒军功的话可不能乱说,所得首级难道不是羌人成年男子?有妇孺老幼吗?”卫尉路博德当庭驳斥道。
你弹劾是职责所在,我维护是恩义所在,路博德斜睨着郭乌,冷声道:“还有那残杀俘虏,你说俘虏就是俘虏?”
“哼!”
侍御史郭乌凌然不惧,正色来对,“卫尉,陇西军报可不止骠骑将军一份,一同参战的陇西、武威太守来报。”
“羌人跪地乞降,兵卒却杀戮依旧,有些文字把戏,难道还能拿来强词夺理!?”
数万人溃败,追杀绵延十数里,人多眼杂,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路博德面色骤寒,正欲呵斥……
“卫尉!”
卜式忽然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见路博德转头看来,御史大夫方才不咸不淡道:
“以卫尉与骠骑将军的关系,此事你理应避嫌。”
是的,以路博德跟霍去病的关系,他开口确实有偏袒的意味,无论说什么都站不住跟脚。
眼下殿内。
不管是立在殿侧默默垂眼的尚书仆射兼侍御史霍光,还是再次修起闭口禅的大将军,亦或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当听闲谈的太子。
他们好像都站不住跟脚。
当然了。
瞧他们那样子,好像也没有站出来替骠骑将军说情的意思……
只是,霍光且不论,卫青和刘据,他们即便不好直接袒护,随便动动身子、挪挪腿,给个暗示,朝堂上还能缺替他们冲锋陷阵的人?
人,自然不缺。 可太子党的两位大佬,就是一动不动,似乎全然没听到被弹劾的是骠骑将军。
他们不动,石庆、东方朔、王衡等一众人自然也不动。
路博德看到太子与大将军的作态,一开始还有些愠怒,可转念想到什么,脸色微变,一言不发的退回了原位。
他退了。
侍御史郭乌却没退,再次重申应当严查冒功一事。
龙榻上旁听的皇帝有些不悦,皱眉道:“军功首级都是经过层层检验,何人能假冒军功?至于杀俘……”
“公卿是何看法?”
遇事不决,问公卿。
按照地位高低的顺序,众臣先看向比拟三公的太子。
眼下朝堂上的百官,站队的终究是少数,中立的更多,换句话说,就是望向刘据的眼神,看戏吃瓜的多!
很可惜。
太子让他们失望了,刘据没有给任何反应,直接无视,既无视了大臣的视线,也无视的皇帝问话。
哎,主打一个高冷。
百官失望之余,又看向大将军,卫青还是比较给面子的,勉强给了句:“臣应避嫌。”
现在轮到丞相了,石庆斟酌片刻,“杀俘,恐怕确有其事,只是骠骑将军此战也有大功。”
“大军尚未班师,朝廷便定领军主将罪过,终究不妥。”他给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
一听这话。
御史大夫很想回一句:‘怎么?现在定罪过,骠骑将军还要趁着领军在外,谋反不成?’
霍去病如果有谋反的动作,卜式睡觉都能笑醒!
然而。
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卜式也就没有说这句无用的废话,他说的是:
“丞相所言差矣,军功是军功,过错是过错,倘若因为武将有功,朝廷便不论其罪,岂不是置国朝法度为无物?”
三公以上、及三公都表了态,九卿之首的太常杜相暗自呲了呲牙,尽量中立道:
“大战有功,理应赏,但丞相先前也说了,杀俘恐怕确有其事,有过,也要罚。”
“功过相抵,可以不赏不罚嘛。”
太常当真是个小机灵鬼,一张嘴就说出了所有人都想要的答案。
宗正韩说点头:“有理。”
大司农桑弘羊跟着道:“可行。”
然后就是一片:“臣附议!”
大臣们众口一词,皇帝纵使脸上写满了不悦,也无可奈何的从了大流。
就这样。
天子爱将——骠骑将军霍去病,因放纵杀俘,功过相抵,于枹罕之战中,不赏不罚。
公孙贺因杀敌最多,赐爵关内侯,余者,诸如李敢、公孙敖、李息等,皆赏赐黄金若干。
没办法。
并非他们杀敌不够勇猛,斩首不够多,委实是羌人给朝堂大臣、给天子的印象,太拉跨,首级不值钱。
想封侯,还得积累积累……
……
漠北。
单于庭以西九里处。
嘭。
厚实的门帘被掀开,风尘仆仆的金日磾钻进来,张嘴就问:“急唤我何事?”
这一次等候的渠毕没有在帐内安坐,而是来回踱步,见到来人,顿时觑起眼,低声问道:
“我跟你们的关系,有多少人知道?”
一听这话,金日磾神色微凝,“不多,当年跟着我在单于庭外一起办事的,我都处理了。”
“知道你跟太子宫关系的,南边寥寥无几。”
“怎么了?”
渠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紧盯着金日磾看,眼中时不时闪过浓烈的杀意,帐外也响起密集的脚步声。
甫一见面,就是杀身之祸!
“你别乱来。”金日磾轻声道,越是危险,他越是冷静,“我死了,你处境不会好过,相信我。”
他盯着渠毕的双眼,“听你的口风,你被大单于识破……不,看你如今依旧安然无恙的处境,你被猜疑了?”
“不管你信不信,太子宫现在都不会卖了你,至少现在绝对不会,得不偿失!”
“否则我为何敢来见你?”
渠毕眼神闪烁,金日磾试探问道:“会不会是你身边的人有鬼?或者此次羌人一事里,你露了马脚?”
“不会!没有!”
渠毕答的很肯定,金日磾都知道保密,渠毕处境更加危险,跟汉人勾结的事情一暴露,就是个死。
他只会比金日磾更小心!
至于前不久呼应羌人反叛,遇到了箭杀伊稚斜的李广,渠毕退兵谁都挑不出错来。
他这方没出问题,跟自己合作的汉庭太子一方也没问题……
“你是太子最重要的合作对象。”这时,金日磾插话道:“为了帮你免除猜疑,我可以适当牺牲一些利益。”
“哦?”
渠毕收起思绪,严肃望来,“怎么讲?”
“大单于应该是怀疑身边有奸细,而不是径直怀疑到你身上吧?”
“……我算是被波及。”
“那好办。”金日磾微微一笑,轻声道:“大单于帐下虚设的左骨都侯,跟我也有些朋友情谊。”
“为了你这个最重要的朋友,我不介意你拿他做些什么。”
听罢。
渠毕凝视金日磾良久,突然间,“哈哈哈哈哈!”
这位匈奴右贤王爽朗大笑,他一把搂住金日磾的肩膀,佯装不快道:“有这等好法子,你怎么不早说?”
“先前差点闹出一场误会!”
“是,确实是误会。”听到帐外脚步声远离,金日磾也跟着笑眯眯道。
两人虚伪的客套一番,先前事,全当是误会,翻篇了。
“唉!”
重归于好的渠毕收起笑脸,提起正事,“我仔细想了想,你我两方都没问题,可问题还是出现了。”
“所以……”金日磾递话道。
“你可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替我阿达给羌人传话的汉人?”
“是他们?”
“八九不离十!”渠毕厉色道。
金日磾沉思一阵,“你可打听到他们的身份?我来解决。”
渠毕听到问话,脸上表情忽然怪异起来,看向金日磾的神色似笑非笑,讽刺中又带着点幸灾乐祸。
“大单于现在防的紧,什么都打探不到,之前我领兵南下呼应羌人时,倒是探查到一鳞半爪。”
“对方什么来历?”
“只有一个姓氏。”
“刘?”
“不是,是卫,卫青的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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