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积蓄了多日的闷热一刹那炸开,乌云翻滚,大雨倾盆。
有行人遮住头顶,脚步匆匆,也有五旬老汉背靠门扉,望着瓢泼大雨心生感慨,“雨后就该入秋了。”
更有顽童手指那电闪雷鸣,大呼小叫,只是还未嘚瑟多久,屁股蛋上就呼来了一巴掌。
啪!
妇人提起自家孩童,絮絮叨叨入了堂屋,“岁怂,老天爷你也敢指。”
“哇…哇哇……”
巷弄里充斥着各色腔调,小孩哭泣声,左邻右舍说笑声,彪悍的妇人回骂声,当然,还有那雨声,雷声。
轰隆!
大雨来的分外急促,原本正值午时的天空,此刻已被黑压压的乌云覆盖,不见明亮天光,只有时不时炸响的电闪雷鸣。
咔嚓!轰——
一道猛烈的电光仿佛在近前劈下,巷弄的嘈杂人声都为之一静,雨幕越发的大,街巷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突然间。
铛!铛!铛!
和雨声、雷声截然不同的铜锣声响起,街巷里奔来几道人影,领头披着蓑衣的男子一边疾走,一边使劲敲锣。
坐在门槛上的老汉认出了里典,凝声问道:“咋咧?出了啥事?”
里典神情紧张,急呼道:“临街宅子遭了雷劈,走水了,额带人去看,结果出了人命,有人……”
“被老天爷劈死咧!”
里典已经蹚着泥水远离,老汉却仍愣在原地,过了几息功夫,他立刻起身进屋,合上门扉,抵住门栓。
门户紧闭之际,尚能听到老汉叮嘱家小的声音,“不得了,前几年刚被老天爷劈死一个,又来!”
“要出大事!”
正如老汉预料的那样,这一道‘天打雷劈’的确惹出了大事,先是京兆尹来人,封锁左右,之后执金吾又来缇骑。
最终,大事层层上报,捅破了天。
仍在甘泉宫的皇帝陛下收到快马来报后,再一次,他再一次的,发出了宛如恶龙咆哮般的怒吼——
“给朕查!!”
老天爷第二次精准性天打雷劈,与上次一样,都只有一个死者,死者的身份也相同,方士。
杀人手法一样,死者身份相同,此情此景,一句被人遗忘的话语,不由自主的浮现在所有人脑中:
“再有祸乱天下者,必罚之!”
这句话初听仿若戏言,可如今再看,却透着刺骨的寒意,谁能想到,他说罚,还真就能罚……
“查出什么了吗?”
宅院前,李敢脸色铁青,紧紧握住手中刀柄,与他同样做派的缇骑绷着脸,摇了摇头,“我们查仔细了,没有异常。”
话音落地,屋檐下的几人陷入了沉寂……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李敢觑眼望着身前的雨幕,脸上时而显露凶狠之色,他很想问一句:‘难道真是老天爷杀人不成!?’
从小握刀的他只信奉刀,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才,鬼神当面也不好使,可这一刻,紧握的刀柄并未稳住李敢的心神。
嗒、嗒、嗒。
几双靴子踩过庭院,雨滴打湿了鞋面的云纹,也打湿了他们那一身绣衣。
“查出什么了吗?”李敢横刀挡住大门,同样的问题他又问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领头的绣衣汉子盯着他看了会儿,“没有。”
此言一出。
屋檐下的气氛更加沉重,雨滴接连不断砸下,激起的水气犹如迷雾般萦绕街巷,让寂静的场间多了丝诡谲。
对事物的未知,加上内心的彷徨,这些都是滋生恐惧的最佳温床。
在一无所获的情形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天降神雷现状里,即便不想、不愿,众人的思绪也不可避免的趋向鬼神。
究其根本,控制天雷杀人,他本就是一件绝非人力可为、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将军,太子宫有妖人!有妖人呐!”
平阳公主府。
书房内,公孙卿满脸惊怖,他声音颤抖又焦急,慌乱道:“大将军,你相信我!”
“前些日子太子刚问过我方士一事,眼下其中一个就被雷霆劈死,那可是雷霆!”
公孙卿声音低到极致,骇道:“这次是太子,上次栾大之死也必然是太子所为,连续两次,大将军你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卫青盯着他,“意味着,太子能驱使雷霆?”
“雷霆!!”
公孙卿双手抖动,情绪几乎难以自持,他想大吼,可又惧怕传到外间,遂紧咬牙关、奋力击掌,以至于表情狰狞。
“方术都是假的,假的!”公孙卿惊恐道:“天下方术有何精妙,我岂会不知,全是假的!”
“可那雷霆杀人,却是真的!”
他靠近卫青,眼神急转,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淌下,“方术是假的,但鬼神是真的,太子驱使雷霆也是真的。”
“或许……”
公孙卿脸上的血色霎那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恐惧,“雷霆亦是咒法,太子宫在行巫蛊之术!”
巫蛊。
基于自身的认知范围,公孙卿给出了合情合理的推测,可正因为他坚信自己的推测,所以他怕。
懂得越多,陷得越深,恐惧越大!
而恐惧是可以传染的,正襟危坐的卫青眯了眯眼,公孙卿的提醒他收到了,凝神片刻,卫青沉着脸道:
“那两个字,不要乱说,以后提都不要提。”
“是!”
公孙卿急忙应声,但他眼中的惊恐仍存,坐立不安。
卫青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眉眼低垂道:“太子如果要杀你灭口,你早就死了,哪还会让你来我府上。”
“现在你还活着,将来……”
“臣将来定为大将军、为太子宫效死!”公孙卿立即双膝跪地,砰砰砰,磕头声又急又重。
得了承诺,表了决心,心有余悸的公孙卿方才敢离开。
待他走后。
书房屏风后行出一人,剑眉星目,身形挺拔,不是霍去病又是何人,他望着公孙卿离开的方向,“他可靠吗?”
“天下哪有绝对可靠的人。”卫青语气莫名。
闻言,霍去病搭在剑柄上的手敲了敲,“如果太子真在行巫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说这句话时,霍去病神情冷漠。
骠骑将军的心思与李敢相似,又不尽相同,都是从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他们对鬼神的敬畏越低于旁人。
相较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他们更相信摸得着、握得住,能保命、又能杀人的利刃!
只是。
当思维陷入绝境,不得不趋向鬼神时,李敢心神有了动摇,霍去病却锋芒如故!
有鬼神,那便有,又能怎样?
它若助我,就用,它若伤我,自有刀剑相候!
无所畏惧的霍去病听到‘巫蛊’二字,第一时间不是胆怯,也不是惊慌,而是想着——
‘如果太子真在假借鬼神之力,行巫蛊之术,虽然我不在乎巫蛊是否邪恶,甚至还有点好奇。’
‘但依然得替太子遮掩一二。’
无法。 世间如他霍去病这般的人物,终究太少,俗人太多……
“现在不宜乱动。”卫青站起身,取下旁侧悬挂的佩剑,“刚死了一个方士,公孙卿再出事,只会凭白把那群绣衣的视线引来。”
“我会派人盯着他。”
临出门前,卫青表情复杂中又带着些许惊疑。
“方士们蛊惑陛下劳民伤财,太子不喜,乃至出手惩治,出发点是好的,可那路数……”
“之后你去问问。”
话罢,卫青提着剑率先离开了书房,霍去病伫立一阵,随即也出了府邸。
卫青向城外军营而去,按照陛下诏令,领五千北军驰往几百里外的甘泉宫……
与此同时。
霍去病则入了太子宫。
大队兵马突然进驻宫室,好在是骠骑将军领兵,护卫的概率远大于政变,所以宫中并未引起骚乱,
刘据知晓消息后还出殿来迎,张嘴就是:“这是作甚,雷霆杀人难道当真?”
霍去病斜眼瞅着自己这个小表弟。
刘据往后仰了仰,“表兄何故这般看我?”
霍去病没搭话。
他先把自己的副将遣下去了,又径直安排在场的魏胜去给自己准备一顿膳食。
魏小公公看了太子一眼,得到允准后,方才转身离开。
等殿内没了闲杂人等,霍去病挑眉瞅向刘据,“话说,你怎么用雷霆杀人的?假借鬼神之力,行巫蛊咒法?”
“额……”
刘据眨了眨眼,有些语塞。
霍去病嫌弃的撇撇嘴,“公孙卿那厮怕被你灭口,早早去了舅舅那儿磕头讨饶,我就在旁边听着,还装?”
“额…哈哈。”
刘据干笑几声,连忙拍着霍去病的肩膀往后殿引,“谈不上装,此类事终究见不得光,没必要让表兄徒增烦恼。”
“呵呵。”
“表兄刚才说巫蛊,从何谈起?”
“恩?不是巫蛊咒术,你怎么引导的雷霆劈人?”
“嗐,这哪是咒术,下雨天里,表兄如果拿一根铁棒站在山顶,那雷也劈你……我不建议你亲自试啊。”
“竟然如此简单?”
“你以为?”
有些神秘莫测的事情,不知内里尚好,一旦点破其中猫腻,就像看魔术揭秘一样,瞬间恍然大悟,外加索然无味。
既然霍去病问了,刘据也就没有瞒。
引雷杀方士这种事,正如刘据所言,见不得光,无特殊理由没必要告知他人。
但亲近之人特意问了,比如霍去病,还有托霍去病问话的舅舅卫青,他们问,刘据知无不言。
本就没什么大不了。
和巫蛊无关,和鬼神也无关,只跟科学有关……
当然。
在现如今讲科学,跟讲神学没什么差别,得了刘据解密的霍去病尚且存疑,何况一无所知的其他人?
该吓到、不该吓到的人,这一次都吓坏了。
皇帝应激之下,直接调大军护驾,而没有大军可以调动、又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比如剩下的几名齐地方士。
连辞呈都没递一份,吓破胆的几人在长安城外三叩九拜,拜完,扭头就跑!
连夜回了齐地……
被针对的神棍跑了,神棍们引起的影响,也在始终调查无果的几天后,发生了改变。
建章宫仍在建,但太液池里的神山不修了,原本要筑的神明台,也取消了,有关仙人的规划,全部隐晦的抹除了。
以余下建筑估算,工期会大幅缩短。
至于那些痕迹为何会被抹除,别问,问了,将作府就是一问三不知。
再者。
也没人会去追问此事,答案是什么,其实大家心中都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如果要准确描述,应该是……
……
“天人感应。”
遥远的广川郡内,一位老者正仰头望天,喃喃自语道:“陛下,你用君权神授,却又不愿受限。”
“昔日你不愿,可今日你终究难逃束缚。”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当下。
上天已出怪异警惧之!
老者能感受到,陛下生惧了,他在院中缓步慢走,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重返那个漩涡。
“备车马,我要入京!”
……
那场大雨过后,气温明显开始降低,不过皇帝仍然住在甘泉宫,没有返回长安的意思。
时间久了,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也陆陆续续去了甘泉宫,如此一来,倒是让‘小两宫并制’产生了一些有趣的变化。
以往是挨着的西未央、东太子两宫。
现在。
则是隔着几百里地,北甘泉、南太子二宫……
“效果显著,孤过些天便向父皇举荐,任你为搜粟都尉。”上林苑离宫的农田旁,刘据拍了拍手,抖去谷物。
他沿着田垄边走边道:“代田法行之有效,不过离宫这片空地太小,兴许试验不出问题所在。”
“你先在关中推广,孤会叮嘱三辅官吏配合,待明年再看看,遇到不对的状况,你及时更改。”
“如果明年粮食仍旧增产,再往关东铺开。”
说话间。
刘据抬手朝后点了点,笑道:“到那时,孤一定给你赵过请功!”
跟在身后的大司农部丞赵过,受宠若惊道:“臣不敢居功,此法推广离不开司农寺的上官扶持,还有殿下……”
“好了。”
上了大道,刘据朝后看去,揶揄道:“孤身边有专门献媚的人,他们说的比你唱的都好听。”
“好好种田,你能让粮食增产了,就是对孤最好的献媚,别跟他们学些有的没的。”
赵过闻言,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一旁的王衡等司农寺官员见状,轰然大笑,“哈哈哈哈。”
刘据翻身上马,摆了摆手,“都去忙吧。”
“恭送殿下。”
队伍出了离宫后,张贺侧身来问:“殿下,现在是去寺工院?”
“去右扶风,看官学。”
“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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