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在心里臭骂,脸上也有了不虞,腿上更是要有行动。
不过。
他腿还没迈,反对的嘴还没张,便听皇帝直接道:“既然你等以为可行,那就议一议。”
“大将军、车骑将军,你们先说说,征伐朝鲜如何用兵?”刘彻径直看向卫青、李广等武将,沉声问道。
瞧这情形,竟是根本不给旁人有异议的机会!
事实上。
此刻殿中公卿中,有异议且异议最强烈的,就属大司农桑弘羊。
他反对,倒不是反对皇帝起兵戈,而是想建议,不要太频繁的起兵戈,原因与民生、仁义道德等等无关。
只和钱财有关。
作为皇帝一手培养起来的大司农,桑弘羊必然没有‘爱好和平、施行仁政’此类违背政治正确的追求。
否则他坐不到大司农高位。
出于本身职责以及国库的现实窘境,桑弘羊才想出列,建议陛下稳一手,等国库积累几年再兴兵不迟。
可惜,皇帝压根不给他机会。
“车骑将军,你以前在右北平驻守多年,应该对朝鲜国有所了解,你先说。”这时,皇帝索性点了李广的名字。
闻言。
李广也没客气,看了看堪舆图,“朝鲜国北面多山,地形崎岖,若让老臣领兵进攻,出击的方向最好是从海上。”
朝鲜国土狭小,没有内陆纵深,国都又距离海岸不远,弱点实在太明显。
“骠骑将军,你怎么看?”皇帝又望向霍去病。
霍去病没去过朝鲜,虽然不知道具体地形,但仅以堪舆图作参考,他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挑眉一阵,霍去病语气凌厉道:“一路绕后,从海上袭击国都,另一路出辽东,正面攻击朝鲜北部。”
“声东击西也好,合兵夹击也罢,都有奇效,具体如何施为,还需将领临阵后,按照实际状况变动。”
恩……
皇帝若有所思,偏头看向大将军。
这次无需发问,卫青略作思索,正色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朝鲜国弱,一旦兵临城下,朝鲜君臣或生动摇,或生胆怯,届时可遣使离间、迫降。”
三位武将短短几句话,便勾勒出一个进攻方略的轮廓,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无外如是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反对是没法反对了,在场的公卿们即便心里有不同意见,也都咽回了肚子。
武将和皇帝商议一番,细化了出兵策略,旋即,皇帝又吩咐丞相、御史大夫等人统筹粮秣,备妥后勤。
那个让霍去病疑惑的问题,此刻也有了答案,开春后准备动用的八万兵力,三万北上草原,剩下五万……
进攻朝鲜!
“舅舅、表兄可知那两位领兵将军的履历?”
散朝后,未央宫悠长的宫墙之间,刘据居中,卫青、霍去病一左一右。
听到询问,霍去病摇头:“不熟。”
先前在宣室殿里,皇帝定下了进攻朝鲜的两路大军将领,一为楼船将军杨仆,一为左将军荀彘。
杨仆,现任左冯翊。
荀彘,不止霍去病不熟,刘据也没听过了。
“杨仆治政手段强硬,领兵能力不知。”卫青这时边走边道,“至于荀彘,曾以校尉身份跟着我打过几次仗。”
“能力……尚可。”
卫青说这句话时,略显犹豫,不过他并未在此事上纠结,扭头看向太子,疑惑道:“殿下询问他们,是有想法?”
卫青的感知无疑是敏锐的。
刘据并未遮掩,点头道:“先前观瞧桑弘羊的模样,估计国库压力很大,出兵朝鲜一事,尽量能快则快。”
劳师远征,就怕拖,拖得时间越久,耗费粮秣越多。
要不要打,这个问题不必论了,既然战事已经定下,刘据自当尽一份力,不仅要保证打赢,还得打快!
政务处理的多了,刘据对朝廷财政也有了个大致概念,完全就是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
唉……
在舅舅卫青这儿,刘据问了问荀彘、杨仆能力,主要是前者,终归跟着卫青打过几次仗。
回宫后。
刘据又命人去查了荀、杨二人的详细履历。
杨仆这人,正如卫青所讲,治政有一手,不过领兵能力尚且未知,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
而荀彘。
此人的成分就稍微复杂了,他的确跟着卫青打了很多次仗,从资历来讲,也算得上旧部。
不过在以校尉身份跟着卫青打仗之前,荀彘是侍中出身!
善于驾车,因而得皇帝提拔。
简单概括就是:荀彘,以前给皇帝开车的司机!
从以上经历来看,他算天子夹带里的人物,还是算大将军旧部,那就很难说了……
抛开这些不讲,单看荀彘的领兵能力,也正如卫青的评价——
尚可。
或者说,有点一般。
刘据的推测依据也很简单,跟着大将军卫青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还次次都是以校尉身份跟随。
跟对了人,起点也高,结果现在却默默无闻?稍微有本事的将领,都借着卫青的便车飞黄腾达了吧?
当然。
这种推测过于武断,一个人能不能起势,平台重要、出身重要,有些时候,运气也很重要。
无论如何,刘据心中终归是觉得不安稳,思来想去,吩咐水衡都尉丞张贺,做了些事情。
寺工院近些年加强的新式弓弩,还有积积攒攒,好不容培育的优良战马,刘据嘱咐张贺,都给荀、杨划拨一些。
顺便给两人带句话。
表示:“对朝鲜国作战一事,孤很关切,二位将军当尽心竭力、戮力同心!”
季春之月,第五日。
匈河将军赵破奴,领北军两万,会同上谷、渔阳两郡一万骑,共计三万骑兵,北击匈奴。
左将军荀彘,领北军一万三千骑,会同右北平、辽西、辽东郡步兵三万,共计四万三千人,出辽东郡。
攻朝鲜北部。
楼船将军杨仆,领齐地两郡步兵七千,从齐地渡海,进攻朝鲜国都,王险城!
……
大军开拔的同一天,长安城某座宅邸内。
“要不要给朝鲜人示警?行军速度没有单骑走马速度快,现在传信,应该还来得及。”
“……传吧。”
密室中,男子阴郁的声音响起,“不管朝鲜人能不能挡得住,能让战事多拖延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另一人点头,迟疑片刻,又问:“陛下是不是已经在提防我们,发兵朝鲜一事,先前可没有半点风声!”
“应该吧,呵!我们没得到风声,卫青不也没有?”
室内沉寂片刻。
刚刚迟疑的声音,忽然露出喜色,“你是说,陛下对大将军已经起了隔阂?”
“嘿嘿,谁知道呢……”
话虽这么说,可室内谈话氛围明显为之一松,之后的言语,多了些轻快舒缓。
“此次没能让霍去病领兵,着实可惜。”
“无妨,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以咱们那位陛下的脾性,不愁没仗打……”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好像无需我们煽动匈奴人了?”
“哼,哼哼哼……”
……
弘农郡,新安县。
正值早市,县城主干道上热闹非凡,行人如织,临街店铺时不时响起吆喝声。
“卖包子喽,热气腾腾的大包子。”
“店家,再给我来四个,肉馅的。”
“好嘞!”
店家手脚麻利的从蒸笼里取出肉包,端上桌子,“咱大汉太子都喜好这一口,客官您吃美了再上。”
一脸络腮胡的壮汉闻言,先是一口一个,把大包子吞下了肚,然后才起身朝店家嚷道:“你这厮,简直黑心!”
“包子皮厚肉薄,贵人传出来的吃食都被你们这些黑心王八糟蹋了!” “嘿,这什么话……”
店家还想理论,络腮胡却撂下几文钱,提了提裤子,大摇大摆的离了摊位。
走上主街,壮汉一边剔牙,一边东张西望。
瞟见标致的小媳妇,就多瞟几眼,若是瞅到秀丽的大姑娘,哎,也多瞅几眼。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
行到一家谒舍,就是客栈前时,络腮胡吐了口唾沫,抬腿就进。
堂内没有食客,倒是站着七八条汉子,个个身形矫健,眼神犀利,见到络腮胡进来,其中一人敲了敲柜台。
立在台后的掌柜畏畏缩缩道:“他们一行五人,住在东厢最里那一间。”
络腮胡摆摆手。
见状,一众汉子齐齐抽出腰刀,往后院围去。
掌柜的眼皮止不住跳,他想蹲下躲一躲,免得殃及池鱼,可那络腮胡偏偏斜靠在柜台上,有一句没一句扯着。
“里屋那几个家伙,卷了我主家的东西想跑,我们只是来追回财物的,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
掌柜连忙点头,在这儿开客栈的时间久了,此类仇杀他不是没见过,只求不殃及自己跟他的……
嘭!铛!
后院传来刀剑碰撞、桌椅散架声。
不等掌柜哭丧着脸开口,络腮胡就安抚道:“安心,损坏了物件,我原价赔。”
恰在此时,凄厉的惨叫突然响起。
下一刻。
嘭!里间又响起撞破窗户声,一道人影跳出窗子,仅仅三两下借力,身影就翻过了院墙。
本就哆嗦的掌柜在听到惨叫的瞬间,立刻弯下腰,缩回柜台,而原本侃大山的络腮胡,此刻已不见踪影……
呼!呼!
喘息声、奔跑声在巷子里来回穿梭,不知拐了多少道弯,跑了多久,连男人自己都迷失了方位,可他依然不敢停。
因为他察觉到身后始终坠着一个尾巴!
心脏剧烈跳动,呼吸像鼓风机一样急促,男人神色狰狞,身形快速掠过巷道,不断变换路线,但身后的尾巴却死死黏住自己,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
跑进一条狭窄的巷弄时,男人猛地停住脚步,不是他不想、不能再跑,而是前方站着一个人。
“呼~”
络腮胡直起身,抬起双手,捋过头发,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然后……
“操你娘,你再跑啊!”
被堵住的男人狞笑一声,他从未想过束手就擒,脚尖旋转,用力一蹬,转身便往后跑,可他刚迈出去两步,又生生刹住。
因为不知何时,他身后的巷口,也站了一个人,一个身穿绣衣的中年人。
“绣衣直使!?”
男人瞳孔骤缩,连退两步,转身去看那络腮胡,“你也是皇帝鹰犬!”
“喂,喂。”络腮胡一边向前走,一边不悦道:“什么叫鹰犬,我最敬佩的就是绣衣兄弟们,你可不要诋毁……”
“站住!”
被围堵的男人厉喝出声,可他的话丝毫不管用,络腮胡越走越快,巷子另一头同时传来衣袂破空声。
说时迟、那时快。
两道寒芒同时闪现,绣衣拔刀,一柄环首刀,络腮胡亦拔刀,一柄刀身略有弧度、在当下非主流的弯刀。
两把刀,三个人。
命一条!
弯刀骤然加速,从左侧腋下穿过,上撩,嗤的一声,鲜血伴随飞起的胳膊一同洒落。
与此同时,环首刀刀光一闪,飞掠而来,猛地从后背刺入,直接将男人右侧肩颈贯穿,须臾间,男人双臂尽废!
然而,依旧迟了。
“呵呵哈哈哈哈,狗贼!”由于断臂引起的剧痛,男人踉跄倒地,撕心裂肺般吼着:“想抓我,下辈子吧!”
他那掉在地上的左臂握着一柄匕首,刃尖泛着绿色。
有毒。
男人抽出匕首不是想负隅顽抗,而是想在求生无望的境地里,立刻自杀,但络腮胡在他自戳的前一刻‘救’了他,只是没‘救’彻底。
男人脖颈处已有一道血痕。
不知对方用的什么烈性毒药,仅仅几息间,嘶吼的男人便失了声,只剩粗重的呼吸仍在,他两腿乱蹬,瞪大的双眼依旧在向外宣泄怨毒、愤恨、不甘。
见到这一幕。
绣衣汉子清楚已无药可救,弯腰,拔出自己的刀,“我以为他一路逃窜,是个怕死的家伙,没想到这么干脆。”
“啧。”
络腮胡收刀入鞘,砸吧砸吧嘴,“绣衣兄弟说的是,我也这么以为。”
倒地的男人还在垂死挣扎,站着的两位却像是完全忽视了他,这会儿居然旁若无人的聊了起来。
绣衣问:“要不报个名号?”
络腮胡答:“哈哈,兄弟客气,在下不才,勉强在东边的屋子讨口饭吃,姓张,名光。”
“敢问兄弟名号?”
“……我在西边的屋子混个官职,绣衣指使,冉楼。”
一脸络腮胡的张光闻言,连忙拱手,大大咧咧道:“久仰久仰,冉兄弟身手了得,佩服!”
绣衣使者冉楼,没有跟他套近乎的意思,神情冷淡,保持着一定距离。
毕竟。
混的‘屋子’不同,身份大不同。
东边太子宫豢养的这群同行,属于见不得光的,但跟着西边未央宫混的绣衣使者,如今可有官身!
绣衣使者的人数很少,注意,是拥有‘绣衣使者’这个头衔称呼的人,很少,他们每一个都是皇帝钦点。
就好比……绣春刀。
锦衣卫的人数很多,但不是什么人都能佩戴绣春刀。
只有锦衣卫高层、皇帝身边的堂上官,在重大典礼上,才可佩戴,而且绣春刀是皇帝御赐的器物,与大红蟒衣、飞鱼服是一个层次。
像普通锦衣卫力士、小旗、百户等,几乎不可能拥有此类物件。
绣衣使者与其类似。
绣衣这个机构里的下属人员或许很多,但得到皇帝钦点、能被称为‘绣衣使者’的人,很少。
身穿绣衣,是能直接入宫面圣的存在!
眼下,这里就有一位。
冉楼瞥了眼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男人,不咸不淡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来路?”
“世家大族的死士?”张光揪着胡须,思索道。
“不像。”
“怎么讲?”
“气质不像,如果是豪族从小培养的死士,先前会自杀的很果断,不会说废话。”冉楼冷声道,“他的话有点多。”
张光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细细端详——已然成为尸体的男人。
冉楼问道:“可是游侠?”
“不。”
这次轮到张光否定,他撇嘴道:“游侠、游侠,心中自有三分侠气,给异族通风报信、出卖军情的人,能是游侠?”
“嘿!”
张光哂笑一声,“此人身上带着股地痞匪气,能选这种人做死士传递消息……”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只是看了眼冉楼,死士大致的身份方向有了,之后怎么追查,就各凭本事。
这时。
巷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数名汉子就围了过来,得了张光允准,对方才附耳禀道:
“甲丞,抓住一个活口!”
张光听罢,转身就要走,可冉楼与他身后的几人却横刀拦了一手,这位领头的绣衣平淡道:
“人,你们盯上了,我们也盯上了,只不过你们动手早,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不介意信息共享吧?”
闻言,张光视线移向他,凝视了好一阵,期间巷子里的空气逐渐凝滞,几双手缓缓的摸向刀柄,就在气温降至冰点的前一秒……
“哈!”
张光咧嘴一笑,爽朗道:“冉兄弟说的是,咱们都是为朝廷效力,走,一起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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