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镇,沃野镇。
一名中年人身穿麻布衣服,手里拄着一根木杖,正在镇城附近的一户牧民的帐篷中做客。
“真王,我的马真的没救了吗?”
老牧民衣衫褴褛,他请这名麻布中年人来帐篷,就是为了医治他仅剩的一匹马。
“真王”摇头说道:“马脚已经受伤了,这样的伤势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救治的了。”
老牧民垂下头说道:“前年白灾,我死了一半的畜群和两个儿子。”
“去年柔然人入侵,我死了另外一个儿子和剩余的畜群。”
“仅剩的这匹马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真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名武士打扮的追随者走进帐篷,对着中年人说道:
“真王,我们要走了,镇将的走狗闻到味道追来了。”
“真王”淡定的站起来,向老者道别。
老者的泪腺早就已经流干了,他看向“真王”,绝望的问道:
“真王,您说的黄天之世,真的会到来吗?”
“真王”笃定的说道:“黄天之世,婆娑净土,光明万世之所,长生天上的牧场,无上天国,无论‘祂’到底叫什么,总有一天会到来,但且忍耐一些吧。”
老者跪伏在地上,目送“真王”和护送他的武士离开,最后咬牙掏出一把尖刀来到马厩。
抚摸着这匹白马的鬃毛,老者喃喃说道:“老伙计,等到了地下,我让你骑。”
说完这些,老者一刀扎进了马的心脏,热滚的马血将他淋成一个血人,老者反手将匕首扎进自己的心窝,倒在了这匹马的身边。
“真王”离开了牧场,他回头看到零星的骑手冲进牧场。
护卫武士连忙说道:“真王,现在还不安全,我们快些走吧。”
“真王”反而勒住缰绳说到:“前面就是诸部交易的黑市,我们走得太急反而遭人怀疑,孔雀,我们已经安全了。”
名为孔雀的武士还是有些紧张,但是“真王”的判断从没有错过,他总算是稍微松弛了一些。
两人放慢了马步,在牧场之中踱步着,“真王”突然说道:“马儿为什么要奔跑?”
孔雀脱口回道:“马儿天生就是要奔跑啊。”
“真王”反问道:“刚刚治疗的那匹马,明明蹄叶已经受伤,继续奔跑只会造成更大的痛苦,马儿为什么要奔跑?”
孔雀从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他沉默了。
“真王”自顾自的说道:“马儿要奔跑,是因为不能奔跑的马儿都死了,究竟是马儿自己想要奔跑,还是人在驱使马儿奔跑?”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复杂了,孔雀的脑子已经宕机了。
不过他已经习惯这位“真王”总是提出奇奇怪怪的问题了。
“明明只要停下来,就能消除痛苦,得到安宁,但这个世道却要让马儿一直奔跑,最后活活疼死。”
“真王”继续说道:“还记得我说过,六镇的问题是什么吗?”
孔雀脱口而出道:“那还不是朝廷无道,镇将豪帅贪鄙,六镇百姓不得求生吗?”
这些都是孔雀说惯了的话术,他追随“真王”行走于沃野镇附近一个又一个部族,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困难。
无论是汉人、高车人、匈奴人、柔然人、羌人、甚至鲜卑人,在六镇都会遭遇一样的苦难,朝廷平等的压迫所有人。
孔雀见过无数的恶,见过镇将贪鄙的掠夺,也见过那些豪帅军主们为了维护自己部族利益的争斗。
孔雀见过朝廷的使者是如何与镇将豪帅勾结,吞没赈灾和慰问粮食的。
也正是如此,孔雀才追随“真王”,试图建立一个“真王”口中的理想世界。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突然见到了两个队伍正在前方对峙。
孔雀紧张起来,他手握住腰间的弯刀,将“真王”拦在身后。
但是走近了后,孔雀明白了这是两个争夺水源的部落,正在草场边上械斗。
“真王”停下来,看着两边操持简陋的武器,爆发出的血腥争斗。
一个年轻人被对方用木棍砸下了马,接着就是马蹄的践踏,双方甚至连利器都没有,却要比任何战争都要血腥残酷。
孔雀皱起眉头,他对着“真王”说道:“真王,需要我去驱散他们吗?”
“真王”摇头说道:“不需要,只要这条水源还在,他们的争斗就不会停止。”
孔雀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他说道:“马儿为什么奔跑?是生存逼迫马儿奔跑,就像是生存在逼迫六镇人争斗一样。”
“世人都说我们六镇人骁勇好斗,其实哪里是天生如此,是不擅长斗狠的人都已经死了。”
“真王,这就是您要的答案吗?”
“真王”摇头,他说道:“我想要建立的世界,是一个马儿无须奔跑也能活下来的世界。”
但是孔雀却看到了一个“真王”体系中的漏洞,他指着那群争斗的牧民说道:
“真王,可是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人的存在,马儿就需要奔跑,即使是小部落之间也会争斗。”
“真王”看着天空说道:“这不怪他们。”
“道德是太清天落下来的,最先降在天子身上,这才有天子应天承命的说法。”
“再降到王侯身上,才有贵族之德,贵族之礼。”
“最后降落在公卿身上,才有士的德。”
“等落在黎庶百姓身上的时候,道德已经所剩无几,而这些争斗就是所剩的人性之恶了。”
“所以越是底层,你所能见到的越是争斗,越是恶,这不是他们的问题。”
“真王”看着洛阳方向说道:“天子承担了最多的道德,理应成为天下万民的表率,但是天子却不能行善。”
“上不能匡扶道德,则王侯公卿士都不能安居其位,带领整个世界堕落下去,才有现在的末世。”
“真王”看着天空说道:“天子不能承道德,那就只能推翻天子。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会用无私的道德来规范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让部落之间不会因为争抢水源而打斗,让所有人都回到这个体系中应有的位置上。”
“所有人都回归到自己的位置上,这世界的秩序才能重新确定,浊世才会过去。”
孔雀更听不懂了,他追随这位“真王”,只知道他读过很多书。
汉人的书籍,佛门的经书,道门的道藏,这些自然不必说了。
匈奴人口耳相传的巫术,鲜卑人的萨满术,这些“真王”也有所涉猎。
甚至那些沿着丝路传来的离奇宗教学说,摩尼教的神话,拜火教的传说,景教和更遥远的宗教典籍,“真王”也都读过。
孔雀有时候也不理解,“真王”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读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为什么他的脑子还不混乱。
读过这些书后,“真王”总结出一套理论,就是要从他往下建立一个理想世界的理论。
“真王”理想中的世界,圣人王用道德律令统治整个世界。一切都在圣人王的道德裁决下运转,所有人各安其所。
这是一个没有争斗的世界,物资也平等的分给所有需要的人,没有饥荒和战争的世界。
孔雀其实也不相信真的会建立这样的世界,但是他也期待着这个世界。
孔雀看向“真王”。
“真王”能够解决大家的疑问,公正的裁决一切问题。
他的个人道德没有任何瑕疵,从不会享受任何东西,衣服是破烂的粗衣,唯一的财产就是一把木仗,他代步的马都是孔雀给他用的。
比起沃野镇里贪鄙的镇将,“真王”是一名真正的“圣人王”。
经过了争夺水源的争斗场,再经过部落交换商品的集市,孔雀才松了一口气,镇将的爪牙已经追不到这里了。
“真王,派往各州郡的使者们已经回来了,一些豪帅答应了响应我们,一些没有答复,但是没有人被扭送官府。”
孔雀又说道:“可是真王您不是说那些豪帅不可信吗?为什么要联络他们?”
“真王”说道:“那些豪帅确实不可信,但是我们可以先依靠他们将世道搅乱,那样才能让更多人加入我们。”
“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人对‘伪王’心存幻想,伪王才能窃居在王座上,那些州郡的豪帅是可以利用的。”
孔雀连忙点头,“真王”又说道:
“六镇的百姓太坚韧了,他们对旧世还有幻想,如今时机还没到。”
孔雀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办?伪王的爪牙们已经发现我们的存在了,镇将的追捕越来越快,我们队伍中也渗透进了他们的奸细,难道就这样蛰伏不成?”
“真王”摇头说道:“六镇时机未到,但是关陇时机到了,多派点人去关陇吧,等到关陇乱起来,六镇也就能乱起来了。”
孔雀连忙应下来,他对着“真王”说道:“关陇诸州之中,以秦州刺史李彦最是贪鄙,我亲自去秦州一趟!”
——
散骑常侍,吏部尚书崔亮看着秦州送来的公文,就算他出身清河崔氏,是当世一等一的名门望族,都要忍不住骂人了。
这又是秦州官员弹劾秦州刺史李彦的公文。
李彦家世显赫,但是明明出生望族却贪鄙无比,而且这家伙是真的纨绔子弟。
崔亮几乎是和李彦同时入仕的,李彦入仕的时候,起家官是清贵的谏议大夫。
这份工作就是在孝文帝身边提提意见,规劝一下君王的行为,属于在皇帝身边刷刷声望,只要不犯错就能很容易升迁的位置,这也是孝文帝对自己亲手订立的甲姓高门的照顾。
可就这么一份职位,李彦就因为经常醉酒误事,被吏部以考课不合,降为元士。
后来李彦得到家族长辈求情,终于得到孝文帝的宽恕,被任命为郊庙下大夫,也就是负责祭祀的礼制官员。
当时迁都洛阳未久,各种礼制典章还不健全,李家又请大儒辅助李彦,修订朝仪典章,逼着李彦在家里背诵这些典章,最后才被孝文帝评定为称职。
等孝文帝驾崩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给李彦评定不称职了,李彦则通过世家子弟的身份屡次升迁,很轻易的就坐到了秦州刺史的位置上。
明明已经身居高位了,李彦的脾气却和当时刚做官的时候一样,任性冲动不知道克制,将下属当做奴隶来使用,对百姓更是视作鸡犬,他在秦州任上犯下了不少荒唐事,引起了秦州上下的反对。
事情闹到这一步,就不是崔亮这个吏部尚书可以决定的了,他只能带着弹劾李彦的奏疏,来到了清河王的府上。
崔亮见到清河王,就见到他双眉紧蹙,额间都出现皱纹了。
崔亮当然知道清河王在忧虑什么。
李崇的二儿子李神轨原本是太后身边的侍卫,样貌英俊身材高大,突然被胡太后看上了,引为入幕之宾。
其实这样事情已经发生过多次了,但是每一次胡太后都会对新面首很快失去兴趣,然后重新“召见”清河王。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几日李神轨夜夜都留宿宫廷,而胡太后还给李神轨升了官,让他看守黄门,掌管禁中出入。
这就让清河王忧虑起来,胡太后的宠信,就是他能稳稳执掌门下的关键。
前些日子,通直郎宋维上书弹劾清河王王府逾制,说他有不忠之心,虽然胡太后没有追查,还当众宽慰了清河王,但是也没有惩罚宋维。
朝廷中那些言官显然将胡太后的行为看做一个信号,开始不断的上书弹劾清河王。
为了表达忠心,清河王又将家宅的一半捐给佛寺,但是太后这些日子夜里都没有召见清河王入宫。
这种事情崔亮自然也没办法帮忙,他只好说起了自己来的事情。
“大王,秦州又弹劾刺史李彦了,要不要将他调出秦州暂避风头?”
“不行!”
清河王断然拒绝道:“李彦是甲姓高门的子弟,又岂能因为下属的弹劾而处理他呢?那岂不是要寒了清贵们的心?”
崔亮也沉默了,他同样是甲姓高门子弟,他成为这个吏部尚书,本就是甲姓高门维护自身利益的需要,才强行将他推上去的,他实在是无法背叛自己所属的阶层,继续劝说清河王调任李彦。
崔亮这次劝说无果,也只能返回府上,可又等了几日,他又接到了来自秦州的公文,也见到了秦州的使者。
这一次,秦州的公文不是弹劾李彦的,而是在不吝啬赞美了李彦的功劳,将李彦说成了千古少有的能臣。
崔亮疑惑的看着眼前的秦州使者,他询问道:
“上次上书,秦州上下都弹劾刺史李彦贪鄙,怎么今日上书又称李彦贤能了?秦州当吏部是什么了?”
崔亮有些生气,他认为这是李彦逼迫秦州这么做的,这家伙真的把甲姓高门的脸都丢光了。
可没想到,这名秦州使者吕伯度却说道:
“崔天官,上次是州内胥吏调换了报往吏部的公文,李刺史在秦州可是人人称道的好官啊。”
崔亮自然不相信吕伯度的话,吕伯度又拍拍手,两名力士搬着一个箱子进来,崔亮打开一看,竟然是满箱子的金银珠宝。
崔亮疑惑的看着吕伯度。
只看到吕伯度拜倒在崔亮面前说道:“崔天官,这是我秦州上下筹集的钱,只盼着李刺史能早日升迁啊!”
这下子崔亮终于明白了秦州的打算,他们也明白弹劾李彦是没希望了,干脆凑钱贿赂朝中公卿,想要主动给李彦跑官,就是为了让他能早日离任秦州!
崔亮实在是无法想象,这李彦到底是天怒人怨到什么地步,能够让秦州上下如此。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东西先放在这里,这事情还需要清河王点头。”
吕伯度连忙说道:“多谢崔天官!此事若成,秦州上下愿意为崔天官铸像立祠!”
崔亮无力的挥挥手让吕伯度退下,他看着满箱子的金银,只觉得这次的礼是他上任吏部尚书后,收礼收得最沉甸甸的一次。
——
“丹阳公,苏泽在河州跋扈,私自挑起边衅,这是家父写来的弹劾奏疏。”
梁览将信举过头顶,递给丹阳公萧宝夤。
萧宝夤接过信,梁览之父梁钊就是河州影响力最大的羌人豪帅,本来萧宝夤还想要让梁钊在抱罕给苏泽找点麻烦,却没想到被苏泽轻易化解。
如今梁钊等羌人豪帅在河州影响力大不如前,这些桀骜的羌人豪帅们,竟然开始向朝堂打起了笔墨官司,萧宝夤反而不想要搭理他们了。
等送走了梁览,苏亮这才进入书房。
前些日子,因为苏亮的弟弟出仕苏泽的事情,萧宝夤疏远了一阵子苏亮,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府内的事情没有苏亮根本玩不转。
最后还是重新启用苏亮,但是两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以往苏亮会说的一些话再也不说了,两人之间也出现了看不见的隔阂。
“明公,这是岐州刺史崔延伯写给您的私信,岐州境内出现名号为‘真王’的叛贼使者,联络本地豪强造反,崔刺史已经抓了数人了,但是都没抓到‘真王’的使者。”
“让崔刺史看住岐州,特别盯着秦州,李彦贪鄙无度,秦州的局势已经很危险了。”
阴沉许久的萧宝夤,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景顺,我们离开洛阳的日子可能就要到了。”
但是苏亮此时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拜别完毕离开书房,却又被一名侍女拦下。
眼睑发炎了,这是今天顶着肿着的眼泡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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