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一直都有引进外来作物的传统。宋时就曾大规模种植的“占城稻”,这种早熟耐旱且耐瘠薄的作物,是福建商人从占城引入的,在旱灾时活人无数。但土豆的情况,又和占城稻不同。占城稻在海外已经被作为粮食作物,广泛种植。所以,福建商人在引入种子和经验后,就能够推广。但是目前还被叫做帕帕的土豆,在欧洲都还是作为观赏花卉。土豆该怎么种,能不能种活,都要自己来实验。这样的事,非踏实务实之人,不能胜任。
霸州文安县的治农官,一关乎新政,二关乎当地百姓的安定。月池千挑万选,选中了马卿。那还是他们刚高中时,朱厚照在太液池设宴,这群新任庶吉士初生牛犊不怕虎,劝皇帝撤回镇守中官。马卿在那时就表现出,他熟知法典,注重实务的特点。而他后来又任工科右给事中,也是勤勤恳恳。月池因此对他印象颇佳。
而在月池告知他,希望他去霸州治农时,他在思忖之后,也是应了下来。月池问他:“给事中位卑权重,又是在京为官。而治农官却是地位尴尬,又在刚刚发生了叛乱之地,你若是心有不愿,不妨直言。”
马卿笑道:“高官厚禄,谁人不爱。可要是人人都想着高官厚禄,民生疾苦又有谁来管呢。”
月池这才阖首,她道:“你放心,我们乃是同僚,岂会不为你的前程考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敬臣才华横溢,难道就不想著书以传后世吗?”敬臣是马卿的字。
马卿略一想就明了:“您是想我著一本农书?”
月池道:“正是。”
正是因揣着这个念头,马卿到达霸州之后,便专心农事,潜心向老农请教,每每书信,都言之有物。而也是因他这样的踏实,月池才放心将土豆的种子,斗送给他一份。然而,土豆这一在现代人印象中,特别好种的作物,在五百年前却由于衰退、病变等原因,种植得较为艰难。月池因此赋予了马卿极大的自主权,命他在民间广泛地搜寻见多识广的海外商人和老农,派去了上林苑嘉蔬署的人,前往协助。
而这群人,在不断地翻阅资料后,居然找到了郑和下西洋时发现土豆的记载。当时,郑和指挥由4个船队组成舰队,于永乐十九年初出发,横跨印度洋,绕过好望角,经大西洋,到达了世界各大陆。其中,一个舰队的指挥官名叫周满,带着他的船队到达了南美,再经秘鲁向西至澳大利亚,过菲律宾,于永乐二十一年返回。周满在回到京城时,就带回了土豆,但仍是因衰退乃至病虫害,这些土豆最后又死去。那时没有人知道它的重大粮食价值,也就不会有人再花费巨额款项,再将它们从南美洲带回来。
此时,也唯有月池,因着一点先知,愿意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从西班牙人手中换回种子,让他们去全身心钻研土豆的种植法。在过去的失败经验的基础上,经过近三年的试种,马卿等人总算找到了门道。他在书信中写到:”帕帕有红白二种,性喜潮湿,最宜阴坡沙土黑色虚松之地,不宜阳坡干燥赤黄坚劲之区。栽种之法,南山多在清明天气和煦之时,北山须俟谷雨地气温暖之候。先将山地锄松,拔去野草,拣颗粒小者为种子,大者切两三半,慎勿伤其眼窝。刨土约深四五寸,下种一二枚;其切作两三半者须将刀口向下,眼窝向上,拨土盖平。每窝相去尺许,均匀布种。白者先熟,红者稍迟,须分地种之。俟十余日苗出土约一二寸,将根傍之土锄松,俾易生发。一月以后,视出苗长五六寸,将根傍野草拔去,锄松其土,壅于根下约二三寸。至六月内根下结实一二十个不等,大如弹丸,即可食矣。……白者结粒较大,一斗可收二三石。食用不尽,并可磨粉,可切片晒干……【1】”
月池看到这样详细的种植办法,喜不自胜。在此时,马卿能将这些土豆运到京都,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政治筹码。因连年的天灾,朝廷上下都在发愁,猛然有人能发掘出这样的作物,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而马卿也一跃为朝廷上的红人。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还说他是被李越坑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李越在有意栽培他。”
不妨有人嫉妒之心,恶意中伤:“什么帕帕,听起来就怪里怪气的。我还不信,洋人的东西,会比我们的好。”
“人家都把东西切片,晒成干、磨成粉送到京城来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谁知道这其中水分有多少!”
“管他有多少水分呢,皇爷愿意信,愿意赏,就是人家的本事。”
这话一出,将一众人堵得哑口无言。不多时,马卿就被委任山东布政司的劝农参政,还有诸多赏赐,大加褒奖。这样的升职速度,堪比坐火箭了。不少人都眼热心热起来,听话的人能上位,不听话的人就要滚蛋,既如此,干嘛放着向上爬的路不走呢?既然有断尾求生的机会,就不必拼个你死我活。
是以,在月池抛出橄榄枝后,她府上是又是门庭若市,宴饮通宵达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入京这么久,居然有这么多的同仁,这么多的好友。在这样的局面下,再开庭审案,就要顺利得多了。
闵珪之子闵纯得了月池的嘱托,加班加点地将老父带回老家。月池给他们的方子,是朱厚照命太医院专门调配的安神方。这药喝一顿下去,几天都是昏昏沉沉的。等闵珪再次清醒后,他都已经在前往老家湖州的船上了。
他在大惊之后,就是大怒。闵纯等人无奈,只能跪地请罪,苦苦地哀求他回乡去养老。
闵纯苦口婆心道:“爹,您的官都辞了,京中传来消息,李越都已经接了您的位置了。您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闵纯心里也有疑惑,李越名义上为他爹着想,实际说不定就是想他腾出位置来,所以才安排了那一出好戏。不过事到如今,他早就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平平安安了。所以,在他爹面前,他还极力为月池说好话:“要是换做旁人,您不放心,可那是您的得意门生,您难道也不放心吗?”
闵珪斥道:“他费尽心思,所图不小,你速去打探消息,这次再敢隐瞒,必然将你逐出家门,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他这般疾言厉色,闵纯也不敢不从了,谁知这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张家的两个国舅,居然疯了!
他对着父亲,期期艾艾道:“或许是他为了保住张家,故意放出来的流言呢?”
闵珪长叹一声:“要是旁人,或许做得出来,可他,他绝不会如此。他这是……不想让我去背负太后的怒火啊。”
闵纯也是一震,他努力劝慰父亲:“可他毕竟有皇爷庇佑,太后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闵珪这才如梦初醒,他喃喃道:“这庇佑的代价,必不会小。”
果然,在他们回到湖州老家后,他们就得到了京中的消息,言说刘瑾、杨玉的种种苦衷,是为了为国锄奸,这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他们最后所禀报的奸党名册,其数目也是经缩水过的。这样在局内人看来,无比离谱的谎话,这种所谓的真相,居然没有几个人站出来反对。
对皇上来说,他保住了自己的监督百官的势力,保住了自己的嫡系力量。对浊流来说,李越既肯放过他们一马,又愿意给予他们合作的机会,只拿他们中的少部分人去交差。谁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找死,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而对于真正的清流而言,即便乍听之际,他们会为月池的花言巧语所动,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也渐渐回过神来,皇上或许有对他们这群老东西的不忍,但也真真切切有不舍,不舍丢掉自己多年在特/务机构的经营,不愿意削弱对百官的控制力。他们当然可以不跟着李越的剧本演,刘健不止一次想过,把表面的粉饰戳破,豁出他这条老命,把那些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之徒,悉数除去,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可皇上也抛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筹码,他任由李越与百官结交,更是命六部,重议考成法。对刘健这样的三朝元老来说,他比谁都看得清楚,这是天子准备放权的信号了……
有了新的作物,百姓可以填饱肚子。有了新的法度,官员就会依命而行。在这场大案中,首恶受到了惩处。新政的深入推行,终于有望了。可代价是,真相成为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律法成为了排除异己的工具,还有一些老百姓,他们满怀希望地来京城希望讨回公道,天下人交口称赞的李越李青天,的确给了他们一个“公道”,给了他们足够的银两回乡。这些可怜人怀揣着大仇得报的心情,欢欢喜喜地回家祭拜枉死的亲人,孰不知罪魁祸首仍在逍遥法外。
可即便是刘健,也不能说李越是做错了。李越把自己的脊梁都打断,一点一点想撑开这天,他难道还能怪李越,不能一步到位吗?可他也因此陷入深深的迷惘,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官场,生活在此地究竟还算是人吗?
而刘健所没料到的是,他以为得偿所愿的朱厚照,此时心中的怅惘不比他少。他跨进镇国府的大门,触目所及是悬红挂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他又一次,不敢迈进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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