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9 黄沙百战穿金甲

    月池道:“无需我,它也能明白这点,心学和理学一样,都是对儒学的发展,一样强调忠君爱国。”

    朱厚照断然道:“还不够。理学将圣人之言抬到人君之上。要是心学无力改变这点,那么朕何必去冒动摇士林的风险?”

    月池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志太坚卓了,不论何时何地何事,他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动摇过的。他要权力,他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通过心学来获取人才,变革道路,说到底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权,既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在思想上给自己埋下隐患?

    她要是生于此地,一定会因他的思虑周详而心生钦佩,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感到窒息。政治系统为了自身的永远至上,正钳制着意/识/形/态系统和经济系统的发展。在她的前世,心学在封建社会走向没落,清朝时都仍在闭关锁国和八股取士。一切进步的要素在超稳定系统中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磨、碾碎,纵有水花,也动摇不了大局。

    她在努力改变这一点,她在不断积蓄力量,制造了一个又一个契机。可是体系中人立足自己的利益,一次又一次做出了远超她设想的回应。上一次,她以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银大量流入,引起价格革命。然而,在欧洲引起轩然大波的价格革命却在大明没有引起波涛,因为大明的皇帝选择釜底抽薪,通过掌控新航线,大行官营产业,叫士族商贾一时不敢越雷池半步。大局已定,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这一次,她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心学这一相对进步思想的理由。他的确无法拒绝,可他要求改造。他既要求获得发展带来的好处,又要保持永居水之上的安稳。

    而她,要想保留进步的火种,就不得不更加维护落后。多么讽刺啊,她还记得历史书上专门用一章讲述明末思想家的理念。身为古人的黄宗羲,直斥君王为害民之贼,而身为现代人的李月池,却在想办法把心学改造成君权高于一切的学说。她甚至要亲自上手去改!这让她怎么能过得去?

    她长久的沉默,也叫朱厚照齿冷。他已经记不清,他给过她多少次机会了。他很想大声地质问她,质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承诺,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从头再来,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有的只有同心同德,患难与共。”“我是官。”她的信誓旦旦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却是连狗屁都不如。她只是更迂回,更会粉饰,就像她劝他抬高心学的地位一样,从头到位都是站在他的立场,看似在为他着想。可他一问就问出来了,她的骨子里从来都没有变过,她恨这个世界,恨他所治下的天下。然而,到头来,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要是能逼好劝好,早就好了,又何必耽搁到今日。只有铁一般的事实,才能叫她认清一切。他会实现天下大治,他会打破她的偏见,不过在这之前,他得要让她少给他挖些坑!

    他的瞳孔渐渐收缩,心也在收缩:“不说话,是不想做,还是做不到?”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只听他道:“那你可就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月池道:“收回货币发行权的办法,你也能撂开吗?”

    朱厚照咬紧牙关:“……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能行?”

    月池同样语中带刺:“当然,谁能比您还行呢,您大可明日就发行纸币,大明银钞,通行天下。”

    朱厚照怒极反笑,他望向原野:“也好。优胜劣汰,是不变的真理。既然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那就让他们自行拼杀,最适合的自然能留到最后。”

    语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他们的头发变得花白,仿佛已至白头。

    “等等!”月池终于叫住了他。

    她沉声道:“既然在这二者间,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那么,就用别的东西来换。”

    朱厚照的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只听她道:“听说过奢香夫人吗?”

    朱厚照当然听说过,这是一位著名的女中豪杰。奢香夫人是贵州宣慰使的妻子,在丈夫去世之后,因儿子年幼,她暂摄宣慰使职,筑道路,设驿站,恩泽一方。然而,当时的都指挥马烨出于偏见,视奢香夫人为鬼方蛮女。当时贵州正值大旱,马烨却不顾惜民情,不仅大肆屠杀彝族百姓,还强迫奢香夫人交纳赋税。奢香夫人多次行文说明情况,但马烨却借故将奢香夫人绑到贵阳,扒了她的衣衫,当众鞭打。奢香夫人的部下闻讯义愤填膺,准备起兵作乱。可深明大义的奢香夫人却忍下这等奇耻大辱,一面安抚部下,一面辗转来京告状,并表示:“愿令子孙世世不敢生事。”洪武爷对这位巾帼英雄颇为赞许,当即敕封她为顺德夫人,继续主政一方。

    月池在此时提奢香夫人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广西狼兵被调遣至马六甲作战,时春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来自少数民族的女兵女将。她们骁勇善战,不输男儿。她们应该获得更多的机会。

    “你帮了一个还不够,又来为另一个打算了。”朱厚照的心里在发寒,他以为李越会要求更多的权力,她有那样的筹码在手,却又开始做赔本的买卖……他宁愿看她冷冰冰交换利益,也不想看她这样为别人筹谋。她难道还没伤够心吗?

    月池没有理会他的不忿:“这对你来说并不为难,不是吗?一来有祖宗先例;二来少数民族可没那么恪守男女大防,男尊女卑;三来如今辈出的女将,也并没有辜负皇恩。”

    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变得更加尖锐,尖锐得可怕:“你以为这样,她们就会原谅你了吗?如今已经开年了,方氏却仍没有音讯。她没有选择回来。也是,回来做什么呢?你能放弃她们一次,就能放弃她们第二次。她们和其他人的差别无非就是,她们要贵一些,一般不轻易拿出来交换,可并不等于不能交换。”

    月池一震,一向是她言辞如刀去刺伤人,可今天她却在此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朱厚照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脆弱,他开始趁胜追击:“当然,这在你看来,是权衡利弊后,对大家来说最好的选择,可她们不会这样觉得。人就是这样不知足。一直待人坏的人,只要做一件好事,就能叫众人感念不已。可一直待人好的人,只要做一件不如人意之事,也能叫大家心寒失望。现下,你就是那个让她们心寒失望的人了。”

    月池哑声道:“别拿你的想法来揣测我们。”

    朱厚照失笑:“那就拿你的想法去。如果你是方氏,在被豢养十六年后被撵出京,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却险些丧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发现把自己立为靶子的人居然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信任李越吗?你不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吗?”

    “你这样感情用事,只会让我看不起你。”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刻,剑锋相撞,火花四射,“你是觉得这个要求太容易办到了,所以更想来一点儿挑战吗?”

    朱厚照摊手:“朕为什么不能感情用事,朕就是不想答应,朕宁愿来挑战,也不想不顺心。”

    月池道:“够了!”她的声音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朱厚照愣了片刻方讥诮道:“你就这么怕原形毕露吗?”

    月池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她选择拂袖而去。第二天,她就出发,去巡视畿辅开荒情况。今日的情形,不住在朱厚照脑中重演,他想,他找到了对付她的办法了。接到命令的锦衣卫,只觉茫然,皇爷要找几个……妓/女?

    陈美娘是一位青楼名妓,因为家里遭了灾,不得不被卖身妓寨为家里换口粮。秦楼楚馆,是最催折女子的所在。这里的姑娘每日所学,都是迎来送往卖笑的功夫。只要能哄男人留下花钱,哪怕是最羞辱人的事,她们也不得不做,稍有反抗就是一顿毒打。陈美娘自小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惨剧,宁死不屈的姐妹被灌醉迷/奸,从此心如死灰;相貌平平的同伴只能去做卖/春女,每天被逼接十几个客,年纪轻轻就一身病痛;至于不慎损了容貌的女人,就是整个青楼最底下的存在,白日做尽脏活累活,晚上还要伺候那些贩夫走卒。

    美娘既怨怼父母不认她这个做了妓/女的女儿,又感恩他们至少给了她一张漂亮脸蛋,让她不至于沦落到最底层。她拼命学习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喜欢她的男人越来越多,渐渐在当地打出了花魁娘子的名声。穿金带银、金奴玉婢,外人眼中的美娘风光无限,可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才明白痛苦煎熬。

    可想要从良,就只有两条路,一是去官府告状,说明自己是被拐卖的。刑部尚书李越上台之后,加大对拐子的惩处力度。他三令五申:“凡贩卖人口者,首犯以绞刑论处,从犯则流放三千里。”“官府如不清查,以失职罪论处。”很多被拐的妇女就是这样逃出生天。可美娘是因着家里活不下去,自己卖身进来的。官府管不了这类交易。她只能走第二条路——嫁人从良。她听着唐伯虎与沈九娘的故事,心中充满了期待。她貌美如花,心地善良,她也一定能遇到这样一个翩翩君子,救她出风尘。后来,她果真看中了一个书生。她掏心掏肺地待这个男人,把自己的家私全部与他,教他如何与鸨母周旋。这个男人真的带她逃出了生天,口口声声要带她回家去,可在半路上就把她转卖给别人。

    当她在一个陌生妓/院醒来时,她崩溃了。她不是愚蠢,她不是天生犯贱,生来就喜欢讨好男人,依附男人,而是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她挨了一顿毒打后,只能又开始接客。新鸨母敏锐地发现了她身上的商机,美娘的故事被宣扬出去,很快又有更多文人雅士饱含怜惜来“照顾”她。和这些人的接触,只让她觉得无比恶心。她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报复这些男人,看他们神魂颠倒,看他们倾家荡产。反正她已经没有指望了,为什么不多拉几个人下地狱呢?

    就在这时,有一行特殊的人找到了她。她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绑到一处。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上位者,忍不住瑟瑟发抖,却只听那人啧道:“真是一条美女蛇。别害怕,我们找你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我们家有一位爷,天性怜香惜玉,爱好救风尘。我们想找一个丫头,叫他明白世情险恶,知道早日收手。”

    陈美娘腹诽道,这是有病吧。她娇滴滴地想要拒绝,可那人却像会读心一般:“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这是之前骗你之人的画像、姓名和籍贯。只要你办成了差事,我们可以保证,事成之后,必会将其绑到你面前,任你处置。这是定金,你可以先收着。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美娘面上的媚笑僵住了,她拿起那张纸,双手抖如筛糠。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原来她的悲伤从没褪去过。她突然放声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连名字都是假的。”

    她最后还是答应了这笔交易,就像她答应把自己的一切交托给那个男人一样。她数着银两,只觉志得意满,好歹有钱花不是,男人一文不值,只有攥在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很快,她就在田间地头找到了目标对象,让她想不到的是,这竟是一个看上去很勤勉的人。他或是与田间记录,或是与老农交谈,或是在查看河道。然而,美娘心中却没有多少触动,她无意认识这个人,她只想达成目的。就算有好人,他也不会将好心施舍给一个妓/女。

    她让和她一起来的人,将她打晕在路边。头破血流的她,果然被目标救走。可目标却没有靠近她,和她打交道的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仆从。躺在医馆里的美娘讥诮一笑,果然,在外面表演的再好,骨子里仍是轻贱她们这些人。美娘不会坐以待毙,她逮住机会、扑倒在马车前,声泪俱下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她已经卑贱如泥,命薄如纸了,任何一个男人都能在她身上获得成就感。这个目标也不会例外。

    美娘这时才见到了他,生得真俊,就像她那个负心汉一样,都有一副会骗人的好皮相。让她没想到,目标在听闻她的遭遇后,第一时间是问她那个负心汉的相貌,接着画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出来,要带她去报官。

    虽然这是白费功夫,但美娘承认,她这时心里是有一丝触动的,毕竟其他嫖客可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可这丝触动,在他表示将来会将她送走后,又一次冷却下来。

    她哽咽道:“那厮有功名在身,官府岂会为我这卑贱之人出头。就算将他绳之于法,贱妾也一样是沦落风尘,还望您大慈大悲,收容我吧。”

    可不管她怎么哭求,那人就是不应。甚至,在她扑到他身上时,他就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躲开。美娘心中仿佛被毒蛇咬噬,他在嫌她脏,男人有什么资格嫌她脏,她脏成这样,不都是因为这些龌龊的男人吗?

    她没有表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她早就将装模做样这一套玩得炉火纯青。目标既然不愿靠近她,那她就在他看得到的地方“默默付出”。早晨,她用一双小脚艰难地走在山间,为他采集朝露泡茶。午时,她为他洗手做羹汤。晚间,她远远唱着悠扬的小曲,为他助兴。

    这么一折腾,她的伤好得更慢了,她的嗓子哑了,腿也跛了。美娘明显感觉出,他被她打动了。他又一次见了她,可在这次见面中,他再次明确表示,他无法收容她,但他会给她找个去处,育婴堂和惠民药局都缺女工,待她伤好后,就可以去那里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再也没人会欺辱她了。

    美娘恨得骂娘,她没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换来的又是一顿废话。连银子都舍不得出几个,还说是什么救风尘!为什么这个人宁可花钱去帮她打点做工,都不肯给她手上呢。

    眼瞅着真的要被他送去做工了,美娘终于坐不住了。雇她的人只是要让目标知道世情险恶而已,那她现下收网不就行了。她趁着他们外出,想在客栈里偷了他们的银子逃跑。谁知,她连这一条街都没出,就被逮了回来。

    这是目标第三次摆出和她长谈的架势。他语重心长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美娘只觉得好笑,她为什么不能这样?要么就别给她希望,给了她希望又把她丢开,这又算什么?!难怪连他家里都要找人来对付他。

    她又一次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的罪过。她说她已经在青楼待惯了,用那些长舌妇的话说,就是一身狐骚味,挡也挡不住。她不知道怎么与平常人相处,也不知道怎么用双手来赚钱。她从小只被教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躺下,把腿打开。

    目标闻言沉默良久,美娘甚至以为他这次要改变主意了。可没想到,他问她,要不要试着去开一个铺子。美娘一时无话可说,她只能先应下。她以为在这段时间,又有跟他相处的机会。可没想到,他是早出晚归,她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她只能继续跟下人打交道。面对那些仆从的鄙薄,美娘心中的不满不减反增。她还接到了委托方的催促,来人告诫她,别动歪心思,目标不会带她回家去,他只会施予丁点儿小恩小惠,以标榜自己的仁义。她已经为了一个男人丢了半生的积蓄,难道要再为另一个男人丢命吗?

    美娘这才“如梦初醒。”这一次,她演戏演得更彻底,她真个去认认真真地参与铺子的选址、规划。她发现,目标原来喜欢看到的是她的自立!他喜欢听她赚钱的规划,听她发展的安排。原来他真的是爱救风尘,只不过不是浅救,他是要看人立起来。美娘只觉找到了方向,她表现得越积极向上,目标就越满意。而就在铺子开业的当天,她挽着一个脑满肥肠的土财主走到他面前,得意洋洋道:“要多谢你的帮助,我才能又找到下半辈子的依靠了。哈哈,你以为我是在谈生意?我其实又是去勾搭人啦。谁要听你那一套套假仁假义的屁话!”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心中瞬间燃起一种诡异的快感。她以为目标会勃然大怒,他会撕破他那套面具,那时她就可以把所有的真相在他面前揭开。可他没有,他还制止了他那群如狼似虎的侍卫,只说了四个字:“祝你幸福。”

    紧接着,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美娘张狂的笑容僵在脸上,连委托方的赏银都不能叫她开心起来。她感觉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恶意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如一把毒火,烧得她昼夜难安。她主动拦住委托方,谄媚一笑:“他是个官吧?我还有更好的主意,你们想试试吗?”

    她想去要挟目标,依照大明律,官员携妓宿娼是重罪。如今李越执掌刑部,这事一旦爆出来,他的仕途就完了!

    目标显然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反咬一口。他看着她,眼中有不信,有伤感,他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吗?”

    美娘啐道:“你以为你做得很好吗?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大善人,是神仙下凡,来打救我们这些可怜人啊。老娘告诉你,你那点儿廉价的善心,根本一文不值,根本连狗屁都不如!你以为,你不睡我,还给我安排差事,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其实你和那些嫖客一样,嫖客希望我们装成狐狸精,满足他们的需要,而你嘴上说着为人好,不一样也是想把我们变成你想要的模样吗?把一个下贱的妓/女,改造成独立自强的花木兰,让你心里很满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可你走了之后,这个花木兰面临的情况不还是一样吗?男人想占便宜,女人想吐唾沫。我身下还是在流脓,到了夏天还是有恶臭味。”

    “这些你都不会想,因为你不敢想,因为你根本改变不了这一切。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这些小恩小惠出来收买别人,安慰自己。”她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恶意,“你当官应该当得很失败吧,所以只能在这些事上找成就感?”

    “别再装作很懂女人的样子,你压根就不是女人!你永远不会懂女人的苦!安心做你的臭男人吧,装什么装,没得叫人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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