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见他。
不用写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我的神殿。
我写这些,并不会让我见到他。
这是让我最难受的地方,我还会再见到他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知道这个不知道,所以我才觉得更难受。
我一点都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我想求命运对我慈悲一点,但我何德何能,能让命运单独对我慈悲?谁能告诉我,我应该去求谁?
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就像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妈妈。
不了,这个称呼我不配喊出口,你一定不想听到,哪怕只是写在纸上,对你都是一种伤害,我不要伤害你,我想告诉你,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我知道我的存在让你痛苦,我真的没有这么坏,要让你痛苦。我从来不想伤害人,更何况是你呢?我从没见过你,可是我很爱你,很喜欢你,多奇怪啊,我们都没见过,可我就对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现在很难受,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好像人掉进了火炉,一寸寸烧着我,我怎么样都难受。难受地想叫出来,但不能,如果被外公外婆听见,他们要难过了,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只会给人带来痛苦,我第一次这么讨厌我自己。
那么你呢,你会讨厌我吗?我生病了,会变得很丑,会掉头发,我现在就想发脾气,我太难受了我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没生病的时候就很想你了我真傻还以为能再见到你让我再见你一面吧谁能让我再见一面呢我不想一个人躺在黑漆漆的土里我害怕我只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别让我一个人死去我很孤独我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
中间几度哭到看不清写到了哪里,要歇一歇,才能继续书写,泪水浸透日记本,写到最后,她已经完全陷入一种躁郁而持续疼痛的状态中,再没有多余力气去添加标点。
第46章 2007年的7月26日……
2007年的7月26日, 魏清越离开故土坐上去美国的飞机,江渡则一路北上,赴京求医。
背道而驰。
渐行渐远渐无书。
江渡犹豫再三, 带上了那只没舍得用的翠迪鸟, 想魏清越时,就看看翠迪鸟。
2007年的时候,没有高铁, 坐直达特快。
火车里人生百态, 过道里挤满了席地而坐的务工者,车厢交接处, 放着大大的蛇皮口袋, 有人坐在上面吃馒头,小孩子大声地哇哇哭, 昏昏欲睡的人勉强撩了撩眼皮,继续张大嘴巴睡觉。
江渡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做,记录火车上看到的一幕幕,她不能太闲, 太闲了,人就会胡思乱想,就会被恐惧和悲伤追上, 吞噬。
但写不了几个字,便不能再继续, 她很难受。
人到了北京,没有医院愿意接收,为了省钱,一家三口挤在破旧发霉的小旅馆。外公扑通一声给人跪下,说大夫你救救这孩子, 你救不了也看她一眼,死马当活马医。医生把他扶起,说老人家不是我们不愿意收,而是到这个地步,治疗无价值,您带孩子回去,在家乡医院做些常规处理,孩子还想吃点什么做点什么,尽量满足她,我们这样劝您,也是希望您家里不要落得人财两空。
外公哭的话不成句。
他到处求人,尊严不要了,一个人有尊严,是有条件的,芸芸众生,到了没办法的那一刻,尊严还算什么呢?
最终,有家医院收治了江渡,隔一天抽一次血,化疗刚开始,她便掉头发,成把成把地掉,留置针从手臂下到锁骨那。她盯着那些液体,赤焰红,孔雀蓝,混成奇怪的颜色流进身体里。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吧。
江渡说外婆你帮我剃光吧,她的眼泪不再从眼睛那个地方流,外婆哭了,她温声劝外婆,掉的到处都是清扫都很麻烦,你看那个保洁阿姨,每天早上那么早就来了,头发最难扫的。
头发剃光后,外婆给她买了个帽子。
可饭不再能吃下去,口腔里慢慢全烂了。
在北京呆了一个月,医生说,你们还是回老家吧。江渡很高兴,她不让外公再去求医院,她说,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
八月末,同学们准备开学,江渡重新转回了省立医院,控制感染。
张晓蔷知道她生病,纯粹是个意外。
那天,她跟妈妈一起到肿瘤科探望叔祖父,那个氛围可真让人难受啊,她是花季少女,在病房里凑不上话,出来上厕所时,跑到安全通道那里透气。
医院的楼梯间,不像电梯里永远挤满人,但那里,会三不五时坐着独自哭泣的人,默默抽烟的人,悄声打电话的人。
张晓蔷听到隐然的争吵,一个老人,和一个极漂亮极有气质的阿姨。她探了探脑袋,看到几个人影。
“你们把我骗来就是看她?”女人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我不会进去看她一眼,她让我恶心,她可怜?那我呢?我呢?这是你们自己造的孽,她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报应来了,知道吗?这就叫报应。”
“囡囡,孩子快不行了,你就当可怜可怜她,哪怕只看她一眼,叫她看上那么一眼,也是见过妈妈了……”老人的话还没说话,被凌厉地打断,“不要跟我提这个字眼,你们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这些年怎么过的?我不想跟你们吵架,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尽,你们要是因此跟我断绝关系,我没什么好说的。”
女人说完把包一挎,扭头下楼,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响起。
张晓蔷便看到了那张被泪水破坏的脸,苍老的,枯索的,她认出是江渡的外婆。
老人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台阶上。
她迟疑着上前打了招呼,然后知道了所有。
病床上,江渡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张晓蔷跟妈妈进来探望她时,她戴着帽子,模样已经变了许多,张晓蔷第一眼没有认出她。
她烧不退,腋下真的夹了冰块,在张晓蔷妈妈靠近问候时,瞬间睁大了眼睛,那种病热,狂乱而无秩序的眼神,江渡认错了人,她冲张晓蔷的妈妈微笑,嘴唇拉扯,她想,我妈妈来看我了。
我妈妈来看我了。
她真是太高兴了,江渡忽然就撑着半坐起来,留置针跟着动。她攥着阿姨的手臂,直愣愣看她,这就是妈妈的样子,和她想的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年轻,万分熟悉。
嘴唇蠕动,滚烫的两字,占据了她全部思维,波澜壮阔地在大脑中翻滚,辗转着,到底却也没从薄薄的两片嘴唇中吐出,她想,我不能叫她难过,我看看她就好了,这样就够好了。
怎么会这么好呢?
她一直睁大着眼睛对张晓蔷的妈妈笑,温柔又热烈,一个字没有说,眼神却像是膜拜神祗。
张晓蔷看不下去了,扭头跑出来,捂脸痛哭。
等妈妈出来时,她哭着问,妈妈你认出江渡了吗?我过生日时你见过的,我以前跟你提过的。
妈妈眼睛红红的,说,我认出来了。
她快死了,妈妈,我才一个暑假没见她,我以为她转去了三中,给她留言她都回复说自己挺好的,她怎么就快死了呢?
张晓蔷一直哭,她妈妈抱住了她,揉着她的脑袋,低声说,多来看看江渡吧。
开学一周很忙。
她再来时,江渡已经离开医院,回到自己家中。张晓蔷是想告诉老师和同学们的,他们能做的,是给她捐款,但被两位老人婉拒,江渡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生病。
张晓蔷找到了她家。
外婆开的门,她更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但她面对客人时还是尽力照顾到了礼数,她欣喜地说,孩子你来看江渡了?快进来。
有些凌乱的家,这个家,以前是十分整洁干净的。
江渡外公去买菜了,你中午不要走,留下来吃饭吧。外婆颤巍巍弯腰,给她拿拖鞋。
张晓蔷告诉自己不要哭,她买了点橘子,书包里放着笔记。
江渡在窗前看桂花树,桂花要开了,她听见敲门声,扭头看到张晓蔷,那张蒙了土色的脸,便绽出个笑容。
“学习委员,上次你来看我,我烧的糊涂,都没印象了,还是外婆告诉我我才知道。”江渡还用以前的称呼,没分科前,张晓蔷是她们的学习委员。
张晓蔷一笑,露出标志性的梨涡,还有一口小白牙:“我看你今天好多了,你放心,外婆交代我什么都不要说,我谁都没说。”
她把笔记拿出来,轻轻放到书桌上,说:“这是我管朱玉龙借来复印的,我说,江渡去了三中不好意思问你要呢,你知道的,她这个人最害羞了,所以就拜托我,嘿,你别说,朱玉龙这个人看着冷清清的,其实挺热心,跟着我就去复印了。”
张晓蔷说个不停,语气轻快。
江渡的声音比脸色还要衰败,她没什么力气了,她只是很浅很浅地笑:“你们对我真好,等我好了,我请你们吃肯德基好吗?”
张晓蔷的心就跟着颤了一下,她努力扬起脸:“那必须的,你好了可得好好谢我们,回头你落下的功课我给你补,朱玉龙也行,她期末考你们班第三呢。”
“朱玉龙成绩真好。”江渡喃喃说,出神一刹,她忽然又笑了,“学习委员,我见到我妈妈了,她来看过我了。”
张晓蔷一愣,眼泪差点猝不及防冲出眼眶,她死死忍住,连忙问她:“是吗?你这么漂亮你妈妈肯定也漂亮得很,是不是?”
“是的,她比我好看多了。”江渡心满意足地说,“她工作忙,不能留下来陪我,外婆说,她休假了就会再来。”
这些话,江渡不知道是对张晓蔷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是啊,大人工作都忙。”张晓蔷不知道说什么好,开始给江渡剥橘子,她并不能吃下,但还是捏了一瓣,嘴里又都是溃疡,一碰酸甜就很痛,江渡嚼地很慢很慢,她轻轻说,“你买的橘子好甜,你真会买东西,我外婆以前买橘子经常买失败。”
空气中是清新的橘子味。
张晓蔷握着橘子皮,犹豫半天,终于说:“江渡,你生病的事,我能告诉魏清越吗?”
江渡忽然就愣住。
她的眼泪瞬间流下来,她已经忍很久没哭了,在北京,化疗痛苦万分,她很抱歉把医院的被头咬烂,哪怕昏厥,都没为病痛哭过。
但当这个名字,他的名字,重新被人提及,出现在耳畔,她再也忍不住了。
气氛静谧,两个少女相对无言,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只有橘子味满溢。
江渡最终轻轻摇头,她的泪水,像取之不竭的河流,在脸上泛滥。
“别告诉魏清越,等我好了,我们明年暑假一起去美国找他玩儿吧?”
没人知道,他走的是那么不容易,江渡知道,他刚刚起航,绝对不可以返港。
张晓蔷低着头,反复揪橘子皮:“他走的时候,很担心你,要我在你有困难的时候帮你,我得守信用,你现在生病了,应该告诉他。”
她把橘子皮放下,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部旧手机,登录了自己的企鹅号,把聊天记录找了出来。
“我出国迫在眉睫,只放心不下江渡,你我同窗几载有些事我不必瞒你,也许,你已经看出什么不必多言。我走后,拜托你闲暇之余能和江渡谈谈心,她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伸一伸援助之手,教她不至觉得太过孤单。我到美国后,地址等联系方式会再告知你,联系勿断。以上,暂且仅你知晓,勿告他人,多谢。”
六月的留言,六月的魏清越。
转眼换了人间,她已经没有了生的机会。
江渡看着手机,她看见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笑起来的样子……魏清越,我对你的祝福永远不会变,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了。她在朦胧的世界里抬起脸,微微笑着,告诉张晓蔷:
“他说过,我们是朋友,他人真好,我也会好的,一定,我一定会好的。”
她一定会活着,等到再见他。
江渡有一瞬间甚至感觉到病魔已经被战胜,一切变得不真实,这件事,生病这件事,根本没发生,她好好的。为了证明她好好的,中午和张晓蔷一起吃饭时,她忍着口腔的痛,拼命往肚子里塞东西。
小时候,一生病外婆最喜欢说,只要肚子里有馍饭那事儿就不大。
求生的欲望,一直都在炙烤着她,只不过,现在更加强烈,强烈到让人无法承受,好似,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确信自己会好。
她现在只想通往一条路,那就是重新获得健康。她同时又清楚,身在美国的魏清越,人生的道路已经慢慢铺展开,会通往四面八方,他会过上好日子的,就像她相信自己会好起来,一样坚定。
日子还长,不怕。
江渡开始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下写信,她又开始给他写信。
她要把自己对他的思念,精确地保存下来,这是她最重要的事情,她全神贯注,没日没夜,脑子里只有写信。
只要一动笔,她就能感觉地出自己和魏清越在一起。
但每到第二天,江渡又会为前一天写的书信内容感到不满,写的不好,她把信焚毁,然后再开始新一封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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