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
屏蔽室内,周肆站在董渊的面前,衣襟笔挺。
此时周肆已经将思维储存核心换回了自己原有的那具躯体里,生动的仿生外观模拟着他的脸庞,将所有的情绪精准地表达出来。
“经过一天的时间考虑,董局长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周肆语气有些焦急,催促着董渊尽快做下决断。
自昨夜返回监察局后,周肆便与董渊展开了彻夜的长谈,周肆尽其所能地为董渊分析、推演现状,并列举种种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担忧的可能。
董渊对于周肆的猜测表现了很大的兴趣与认可,但对于周肆要求尽快行动这一事,却犹豫不决。
“董局长,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犹豫吗?”
对于周肆的逼迫,董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悠然地叹气,摇摇头。
“抱歉,周医生,就算我再怎么信任你,这件事,我们还是要循序渐进。”
董渊头疼地揉了揉脑袋,一脸苦涩道,“说实话,你要求的如果是其它事,我还真的可以答应你。”
“无论是像你说的,突袭寿恒生命,检查他们在恐怖袭击中所扮演的角色,又或是整理名单,将所有参与者全部揪出来,把他们绳之以法。”
董渊看起来疲惫极了,本就花白的头发更显沧桑,“这些事都是可以商量的,慢慢来的,但你这个要求实在是……”
“实在是太难了,是吗?”
周肆的声音里带起了隐隐怒意,“担心舆论影响?还是那复杂的利益纠葛?”
“都有。”
董渊坦诚地回答道,“但真正令我为难的是,我们没办法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直接突袭,逮捕他本人,一旦出现了问题,影响实在是过于恶劣。”
“你在担心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前途?”
说出这句话时,周肆只觉得讽刺,十几个小时前,他刚用前途这种话来诱惑董渊,现在又被这所谓的前途,困住了脚步。
“不。”
令人意外的是,董渊坚定地给出了不同的答复。
“我说过了,我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前途这种东西,最多稍稍影响一下我的退休金而已。”
董渊严肃了起来,“我真正担心的是,出错了,我们该如何处理呢?”
“我知道,周医生,你的猜想确实很有说服力。”
董渊回忆起昨晚周肆告知自己的种种猜测,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感到一阵自心底蔓延的恶寒。
“唯有筑墙者才知晓墙体的裂隙,也只有建立起高墙大系统的人,才能针对高墙大系统,制作出突破防御的病毒。”
董渊沿着周肆的推测,继续说下去。
“既然陈文锗已死,那么知晓高墙的裂隙的人,也只剩下了另一位尚在人世的筑墙者、左智。”
周肆沉默地点了点头,当葛新东提醒周肆时,周肆便已将怀疑目光落在了左智的身上。
高墙大系统是由陈文锗与左智两人一手建立的,也唯有这二人,才有能力突破高墙大系统的限制,如此一来,上仙那诡谲的黑客能力似乎也得到了解释。
以左智的能力水平以及技术支援,这个世界上又有哪道防火墙,敢保证自己能抵御住神威科技的全力攻击而不产生裂痕呢?
“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既然左智是一切的幕后黑手,传说中的上仙,那么他为何要主动暴露这一切呢?”
董渊指出周肆猜测里的漏洞,“左智主动联系了监察局,报告了关于陈文锗的意外死亡,还协助我们进行了如此之多的行动……这很矛盾,不是吗?”
“是啊,太矛盾了。”
周肆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了,把自己与李维陨的猜想也向董渊全盘托出。
“先前我和李组长曾思考过,为何上仙的暗杀行动如此嚣张,完全不给自己留有余地。”
周肆平静道,“我们推测,上仙已经完善了羽化技术,完成了意识升格,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避免我们在破茧之日到来前,找到他。”
听到这里,董渊的表情愣了一下,像是定格的照片般,他的神情完全停顿在了震惊之中,足足持续了数秒之久。
“想一想,董局长。”
周肆焦躁难安,“自事件发生到现在,我们真的有见过‘左智’吗?”
无论是最初的交涉,还是后续的种种见面,无论是周肆,还是董渊。
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见到真正的、活生生的左智,站在他们眼前的,仅仅是一具化身躯壳,一具空洞苍白的傀儡。
“你认为左智已经把自己……数据化了?可这还是充满了矛盾……”
董渊试着理解如此庞大的信息,周肆抛出的每一条情报都充满了重量,但它们又彼此矛盾,将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故事框架击碎成一地的废墟。
也许是自己老了,董渊的思维速度明显慢上了许多,绞尽脑汁也弄不出一个明显的脉络,反而弄得自己头疼不已。
“别犹豫了,董局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周肆本不想说这么多的,但眼下,能帮到他的只有监察局了,周肆必须和这群野心家,分享所有的情报。
“假设!”
周肆强调道,“假设,左智已经完成了意识升格,那么他到底是在何时进行的意识升格呢?我们不知道,我们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
董渊眼中流露出了浅浅的惊恐,清晰可见。
“也就是说……”
“左智随时有可能脱离茧系统的约束,彻底融入庞大的网络世界,成为数据之神。”
周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更为理性平静的声音表达道。
“我很希望,我的假设是错的,可一旦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那么当左智融入网络世界时,一切就都晚了。”
提出这一可怕的猜想后,周肆便觉得心底浮现起了一枚炸弹,它开始了倒计时,滴滴声徘徊在周肆的耳旁,永不停息。
更令周肆感到焦虑与担忧的是,倒计时没有显示的数字,谁也不清楚它会在何时引爆,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下一分钟。
“我能理解你的担忧,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设想。”
周肆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我会突袭左智的本体所在,既然他加入了长生方案,那么他的肉体一定被寄存在某个容器之中,只要找到他本人,亲自与他对峙,一切便真相大白了,不是吗?”
万千思绪的火花在周肆的脑海里彼此碰撞,激发出绚烂的光彩,像是一场盛大的烟火。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很难不引起上仙的注意。”
像是一种心理暗示般,董渊用了上仙这个名字,而非左智,似乎他的心底依旧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又或者说,无法接受。
“他注意到了又怎么样呢?”
周肆向董渊露出了一副充满邪意的笑意,仿生系统将这一表情生动地演绎了出来。
但这终归是一具化身躯壳,如此拟真近完美的表情,反而令董渊产生了一种恐怖谷般效应感,内心蔓延起一片深邃的寒意。
喉咙里像是滚动的寒气,口腔里嚼着冰渣。
“我们的想法被限制住了,董局长,被‘常识’‘逻辑’‘躯壳’。”
周肆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棒,像是使用了兴奋剂般,大脑源源不断地分泌出多巴胺。
董渊迟疑了片刻,后知后觉道,“是啊……如果上仙真的成为了数据之神,那么我们反抗毫无意义,但如果没有,我们则会把他扼杀在摇篮里。”
“是啊,董局长,所以别再犹犹豫豫了。”
周肆鼓舞道,“就算上仙知晓了我们的行动又如何呢?这将是会一场阳谋,我们不必考虑之后的事,现在所需要的,仅仅是行动。”
一直以来,周肆都是在阴影里与上仙交锋,时间久了,以至于周肆的思维也被困在了阴影里。
何必呢?
哪怕上仙知晓监察局的大规模行动又如何?就算自己的所有计划都暴露在他眼前又怎样。
这是一场阳谋,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
董渊凝望着周肆的眼睛,这一次他沉默很久很久,直到周肆快要失去耐性时,他才缓缓开口。
“周医生,你说服我了。”
周肆不再多做应答,只是脸上挂着微笑,而后转身离开。
就像一场演出来到了最后,故事翻到了最后一页,周肆很清楚地知道,无论这一切的谜团有多么复杂、混乱。
真相近在咫尺、真相注定浮出水面。想到这一切后,周肆的内心忽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平静,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难以言表的惶恐。
周肆的表情变得冷漠与麻木,如同商场里的塑料模特。
忽然之间,他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样,目光求救似地看来看去,却找不到任何的救赎可言。
整个人就像丧家犬一样,狼狈不堪地离开了监察局,步入茫茫黑夜之中。
“之后呢?周医生。”
幽魂般的声音在周肆的耳旁徘徊。
“在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
离开监察局后,周肆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没有任何人觉察到周肆作为化身躯壳的异样,也没有任何一道目光会在他的身上停留。
几分钟前,周肆刚刚进行了一番思绪的风暴,在一堆破碎的线索里,勉强拼凑出那么一条前往真相之路。
并且,周肆还成功说服了董渊,号令监察局展开一场大规模的突袭活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起事件,也将如石堡遇袭一般,造成极为重大的影响。
羽化成仙、数据之神、封锁行动……
那些捆在周肆身上的沉重枷锁,也将随着这最后一场的行动而解开,摆脱所有的负重。
说实话,周肆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但就像是一种固执的想法,一种强迫自己前进的念头。
正如霍道川在最后时刻的癫狂那样,在这阴谋的风暴里,周肆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他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
只是……
周肆停了下来,站在广场的中央。
夜色已深,广场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只剩一些零零散散的年轻人正说说笑笑。
参天的大厦在广场的四周耸立着,巨大的全息影像如同海市蜃楼般,播放着昼夜不息的广告与标语,正如金色梦乡时那样,绚丽的梦编织在城市之间。
周肆仰起头,长久凝望着,夜幕的更深处,无人机机群缓缓驶过,它们闪烁着光,像是一大片的萤火。
往日里,周肆很喜欢眯起眼睛,望着城市的绚烂霓虹,光芒会在眼瞳的狭窄缝隙里,被模糊成一大扩散的光晕,像是连绵在一起的彩虹。
周肆觉得这样很……浪漫。
对,浪漫。
在这个高速变化的现代社会里,浪漫似乎已经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词汇。
人们追求着利益的数字,热爱着时尚与流行,杂志封面的模特每周轮换,像是被淘汰的商品,瞥一眼过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们。
周肆时常对于这样的世界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荒诞感,明明各种信息已经挤满了网络,城市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但周肆却总是觉得世界空荡荡的,人们都飘在天上,踩不到地面。
这种微妙的感受困扰了周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结识了阮琳芮,彼此成为了心灵的锚点。
爱情短暂地将周肆从空中拽了下来,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直到仙陨事故又一次令周肆飘起,找不到归处。
那是一阵难以忍耐且令人不愿回忆的时光。
勉强算是因祸得福,为了控制离识病,周肆远离了化身躯壳,同时,他也试着让自己坚强些。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便是变化本身。
他和阮琳芮的海誓山盟还是走向了破碎,哪怕两人没有分开,但在几十年后两人埋在同一块墓碑下前,一切仍有变数,不是吗?
周肆不能将自己的重心寄托在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段事上,能令他重新踏回坚实大地上的,只有他自己。
于是,周肆寻找被这个时代洪流下冲走的浪漫。
便如现在这般,眯起眼睛,望着城市霓虹。
“看不见了呀……”
周肆喃喃自语着。
他反复试了几次,但那熟悉的彩虹依旧没有出现。
从专业的角度来讲,当人眯起眼睛时,眼睛的瞳孔会变小,同时眼睑对眼球产生一定的压力,导致角膜的屈光状态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可以令光线在进入眼睛后发生散射,而不是像正常情况下那样聚焦在视网膜上形成一个清晰的图像,因此,当眯着眼睛看灯光时,光线会晕染成一片,而不是呈现为一个清晰的点。
用更为通俗点的话讲,就是散光罢了。
遗憾的是,超高精度的视觉系统不存在所谓的散光,哪怕周肆再怎么眯起眼睛,他也看不见那条贯穿城市的彩虹了。
周肆觉得有些失落,心底像是破碎了一角,这一角继续坍塌,如同膨胀的黑洞,将自己完全吞没。
“你在这发什么呆呢?”
忽然,有人闯入了周肆的世界里,好奇地问询着。
“你怎么在这?”
周肆看向声音的方向,也许是刚刚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周肆完全没有注意到视野中的通知。系统刚刚检测到了阮琳芮的到来。
“我听他们讲,你刚刚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离开了监察局,”阮琳芮担忧道,“所以我跟了上来,看你有没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
周肆开玩笑道,“突然冲到街上自杀吗?一般的车辆可撞不坏我。”
他没有把剩下的那句话说出来,“更何况,我不在这。”
阮琳芮假笑了一下,紧接着,阮琳芮心想着话术,她很了解周肆这个人的倔脾气,想从他的嘴撬出点话来很不容易。
就像一个古怪的自闭儿,从不向他人袒露内心。
“你……”
正当阮琳芮尝试攻克周肆的心理防线时,周肆开口道。
“我很迷茫。”
“啊?”
阮琳芮充满意外地看着他,随后,周肆全然不顾阮琳芮那副震惊的神态,继续说道。
“阮女士,现在我正从未有过的迷茫。”
周肆没有任何征兆,就这么直白地向阮琳芮阐述了自己的困扰。
阮琳芮先是发愣,怀疑周肆这家伙性情大变了,居然能让这么一个沉默的人,主动向自己倾诉烦恼。
紧接着,阮琳芮感到悲伤。
能让周肆这么一个坚硬的人也放下了戒备,那么此时的他,正承受着什么呢?
“我离上仙很近了,近到我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他。”
周肆抬起手,握住了一片消散的风。
“真好啊,一切的恩恩怨怨,马上就要迎来一个彻底的了断。”
周肆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用已知的词汇去描述心底那复杂的情绪。
“可越是临近这一时刻,我越是感到……巨大的恐慌。”
他看向阮琳芮,表情镇定,没有丝毫的涟漪,但阮琳芮知道,在这张精致的面具下,周肆的心灵早已扭曲成了一团乱麻。
“我当下的所有精力都倾注在了追逐上仙身上,只要上仙还活着、逍遥法外,我就充满了动力,去扑向一个又一个的谜团。”
周肆茫然地望向街头的车水马龙。
“但在这之后呢?当我们查明了真相,结束这一切之后呢?”
言语的同时,周肆也在脑海里幻想着那一幕,但就像蜗牛触碰了盐般,接触的瞬间周肆便感受到了强烈的疼痛,迫使着他的思绪从其中抽离。
“一切结束后,我们终究是要回归生活的……可我的生活已经面目全非了。”
说着说着,周肆不再开口,面无表情,俯瞰众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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