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大了,厚重昏暗的云层如铁灰色的巨笼笼罩在头顶,风起云涌,雨水被吹得四散飞溅,积水倒映着今夜微光。
空气都泛起潮味,浑身都湿哒哒、黏糊糊。
梁树生就这么大步走入密不透风的雨帘中。
林遇青追上去,高高举起伞为他遮风避雨,只是方才嘴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起。
被梁树生瞥见,问:“笑什么?”
林遇青收了笑:“没。”
“问你呢,笑什么?”
“……”
笑你还是不想我把号码给别人,笑你对我还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可这话林遇青不敢说。
她闭着嘴,装傻充愣想把这话题跳过。
梁树生却忽然笑了声:“林遇青,你挺会的。”
她咕哝:“这是我第一次追人。”
摊牌了。
“哦。”他答得很欠揍,“我记不清是第几次被追了。”
“……”
林遇青心说嘚瑟什么,像谁没被追过似的。
“你追我做什么?”
梁树生看得出来,林遇青和他以前碰到的那些女生都不一样。
她追得游刃有余,头脑清晰。
她问他什么样的女生能成为他女朋友,问他自己够漂亮吗,在得到他一句模棱不清的“还成”后,她不乘胜追击,也不纠缠逼问,反而戛然而止,挠得人心肝痒。
她想和他产生些什么实质连接,比如那件冲锋衣,但她不直说自己冷,而是假意咳嗽,偏让他主动将衣服给她。
看到他打火机快没油,就新买了防风打火机,还不立马给他,真得等他点不了火了,才轻描淡写一句“给”,贴心得恰到好处。
她也不整日追着他聊天,不废话那些无用的早安午安晚安,而是等到他那条动态,才问一句“带伞了吗?”
他朋友问号码,她真给,但却是为了看他反应,等他说一句“过来”,她就笑,得逞了,乖了,像只狡黠的狐狸。
仔细想来,她追他时一直思绪清明,每一步都清楚地算好了,明白过犹不及,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
他唯一一次见到她的失常,是那个深夜的电话。
她颤抖、脆弱,寻求他的保护。
林遇青回答他的问题:“我喜欢你。”
小姑娘在暴风骤雨中很费劲地举着伞,几乎是讨好的姿态没让他淋到一滴雨,而又因为身高差,她脸颊上被斜打的雨水扑得湿漉漉,愈发白皙剔透,看不见毛孔,像温润的羊脂玉。
一句告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梁树生笑了声,手里拨弄她送的打火机:“你不坦诚。”
“……”
-
林遇青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反正他不赶她,她便跟着他走。
雨越来越大,她的伞却不大,也因此两人挨得极近,手臂碰在一起。
后一段路换梁树生撑伞,他手很好看,修长骨感,身上的烟草味似乎都被雨水打落,更深层的雪松木气味再次透出来,很好闻。
越往前走地势越低,积水严重。
因为下雨,天很快暗下来,这一带路灯不多,有些看不清路。
林遇青抿了抿唇,而后抬起手,轻轻搭在他臂弯,挽住了,而后指尖微微用力。
梁树生垂眸,没什么反应,也没制止。
不知又走了多久,梁树生停下脚步。
林遇青抬头看,他停在一家门店前,写着“糖水铺”三字的招牌因为电路接触不良,此刻忽明忽暗,店门前垒了好几个沙袋防雨水倒灌。
眼前这一切和梁树生一同出现,显得格外不和谐。
她还愣着,梁树生已经走进去。
林遇青连忙跟进去。
糖水铺里有个白发老奶奶,和梁树生相熟:“唷,这大雨天怎么过来?”
梁树生依旧懒腔:“您不是说狗不见了。”
“那也不能这么大雨去找啊。”老奶奶说着,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林遇青,“阿生,这姑娘是你带过来的?”
梁树生正在换拖鞋,头都没回:“搭伞过来的。”
“……”
她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哪儿是她钓梁树生,被钓的分明是她自己。
恐怕从那张动态照片开始,就是梁树生放出的鱼饵。
认准了她会上钩。
她之前就看过梁树生主页,什么动态都没,他根本不爱发那玩意儿。
那条动态压根就是专门给她看的。
紧接着,又后知后觉想起,金沙湾是有备用伞的,即便没有,对他而言也只是随口一句吩咐就有人会殷切送上门。
林遇青咬牙。
混蛋。
老奶奶是个热情好客的,见她仍站在门口拘束,还拉她进来:“小姑娘,先坐会儿。”
梁树生瞧她一眼,弯腰从柜子里翻出一双拖鞋,新的,还有包装纸。
他撕开包装,走过来,扔她面前。
他留意到她鞋子湿了。
因为傍晚要练芭蕾,林遇青穿的轻薄单鞋,鞋底薄,这会儿鞋里都能养鱼。
“谢谢。”林遇青说。
她弯腰脱掉鞋袜,又有些拘谨地将同样湿了的白色短袜放进鞋子里。
她浑身上下都长得漂亮,就连脚也是,脚趾匀细干净,被水浸得发白,脚背窄瘦,有淡淡的青筋。
梁树生扫过一眼,很快移开视线,拎起伞转身又出去了。
……
林遇青换好拖鞋,问:“奶奶,您这里有卫生间吗?”
“有啊,在里面。”
糖水铺里头还有个里间。
林遇青上完卫生间出来,打量了圈,才发现这里间就是老奶奶的住处,一张带蚊帐的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东西不多。
而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照片里是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
“这是我孙子。”老奶奶正好进来,声音并不悲戚,带着旷达又无奈的笑意。
林遇青侧头,看门口飘零风雨。
老婆婆知道她想什么:“阿生不是我孙子,不过也相当于我孙子,也叫我声奶奶。”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梁树生奶奶。
梁家老夫人姓蒋,当年也是港城大家族的大小姐,只是听说近年身体不好,便和梁老爷子一同在外疗养度假。
她只是想不明白梁树生怎么会出现在这。
林遇青收回视线,她并不擅长应付亲情类的关系。
“您节哀。”林遇青说。
奶奶摆手:“过去好几年了。”
“梁树生呢?”
“替我找阿花去了——我养的狗。”奶奶说,“阿生太犟,非不听劝,这么大雨还出去找,又是一通折腾。”
奶奶又招呼她去外头坐会儿,“刚才冻着了吧,先休息会儿。”
很快,奶奶盛来热银耳汤,还有一个塑料袋,让她将鞋子装起来。
“谢谢奶奶。”
这鞋子今天肯定没法儿再穿了,得穿着这双拖鞋回去,林遇青问拖鞋多少钱。
“穿着走吧,你跟阿生是朋友,不用跟奶奶客气。”
朋友吗?
其实算不上。
正说着,梁树生回来了,脸上挂着水,顺着鼻梁下巴往下滴,手里提着一只狗。
人如其名。
阿花,一只黑白狗,长得又土又丑。
说来奇妙,有些人即便被雨淋得这般模样,也依旧难掩地位与贵气。
“这小畜生哪儿找着的?”奶奶问。
“前面木栅栏被风吹上,它出不来,差点淹死。”
梁树生将阿花扔回地面,小狗滚一圈,叫着,又热情地抱着他腿跳。
他一条长腿上挂着狗,挪到旁边拿毛巾擦湿漉漉的发。
奶奶坐到她旁边,寒喧道:“这么大雨,一会儿雨停了叫阿生送你回去。”
林遇青笑:“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你住哪儿?”
“水岸公馆。”
“那离这儿挺远的,打车也不方便,天晚了,要不让你父母来接?”
林遇青停顿了下,低下头喝了口银耳,开口依旧平淡着:“我父母离婚了,我妈妈前两年去世了。”
奶奶一愣,抬手在她肩头抚了下,关心问:“那你现在一个人住?”
“没,我妈妈后来再婚过,我现在住我继父那里。”
梁树生靠在一旁柜子边,闻言抬眼看过来。
视线跟他人一样,锐利鲜明,直白不容忽视。
“这样啊。”奶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再问什么,只说,“以后闲着没事可以常来奶奶这喝糖水。”
林遇青笑着:“好啊。”
-
奶奶习惯早睡,这么大雨也不会有生意,关了外头的灯牌,先进去睡觉了。
糖水铺内只剩下林遇青和梁树生两人。
林遇青喝完银耳,扭头看他:“梁树生。”
他依旧站在那儿,抬眼:“嗯?”
“你明天会来学校吗?”
“不来。”
林遇青抿唇:“明天晚上学校艺术节,我要上台表演。”
他挑眉,不说话。
“你会来看吗?”林遇青说。
“没空。”
“你很忙吗?”
他继续看手机,淡淡“嗯”了声。
“你那叫无所事事。”
话音一落,林遇青停住了,梁树生也停住了,看了她十几秒。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追求要被迫告终时,梁树生笑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柜子上,人懒散轻慢,扬着眉看人,痞得不行。
“林遇青。”他说,“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
她不说了,像被他的话吓着,可梁树生知道她是个胆儿最大的。
他轻哂。
-
翌日,艺术节。
学校很看重这次艺术节,还特地请了校外的专业拍摄人员过来。
林遇青下午提前去体艺馆换衣服化妆。
她穿的是古典芭蕾舞服,飘逸白色纱裙,裙摆闪片,缱绻层叠,浪漫又优雅,掐腰设计让她的身形很好地被勾勒包裹出来,脖颈纤长流畅,脊背笔挺,完全是出尘气质。
化妆师也一个劲儿地夸她漂亮。
不仅漂亮,皮肤也好,毛孔细得几乎都不需要底妆。
很快,艺术节正式开始。
林遇青的节目排在中间,虞葵给她送了便当奶茶过来充当晚饭。
吃过后,林遇青披上外套,跟虞葵两人一块儿走到外面透气。
台下乌泱泱很多人,这会儿台上正表演独唱,那人大概与好几个班同学关系都不错,底下氛围组特别热闹。
“我们班在哪儿呢?”林遇青问。
虞葵给她指了个方向:“那儿。”
林遇青看过去。
灯光昏暗,影影绰绰,压根看不清人脸。
虞葵笑问:“你找梁树生呢?”
“嗯。”
“他今天白天就没来呀,这都放学时间了他应该更不可能过来吧。”
也是。
林遇青本来就没奢望他真能因为她一句话就来。
可如今他真的不在,难免又有些泄气。
这人怎么这么难追。
很快,轮到林遇青的芭蕾独舞《仙女》。
她上台前往台下看了一眼,依旧没找到梁树生的身影。
她一上台,台下起哄声尖叫声成片——耀德私高虽从未有过正式的校花评选,但林遇青靠着那张脸从入校第一天起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校花。
林遇青站在舞台中央,一道追光打过来,将她裙摆上的亮钻照得耀眼夺目。
音乐起。
她随着音乐跳跃、踮脚、旋转,裙摆飞扬。真跟落入人间的仙女一样。
所有灯光与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发着光般,让人压根挪不开视线,就连方才吵闹的馆厅都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芭蕾舞音乐声。
一舞结束。
林遇青拎起两侧裙摆,对着台下鞠躬谢幕。
掌声如雷贯耳。
台下许多人都喊着林遇青的名字,声浪袭来,还夹杂几句疯狂的“女神”、“我爱你”。
回到后台,化妆师和其他同学便涌上来,夸她刚才那支舞跳得真好。
林遇青笑着跟人道谢。
说了会儿话,林遇青回到化妆镜前准备卸妆,拿起手机想看眼时间。
却发现一条短信。
梁树生发来的。
一分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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