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历经仁宗、英宗两朝的老臣曾公亮,在新天子赵顼即位后,已经六十八岁高龄,到了该致仕的年纪。
却因为曾为王安石辩护,骤得圣心,老枝绽开了新芽,忝加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终于在将近七十岁时走向了人生高光,正式成为大宋的首相。
今年的西北边境十分热闹,大战未有摩擦却不断。
乃因西夏国主李秉常也是新近即位,年方八岁,于是梁太后和国相梁乙埋姐弟擅权,在二月起便开始用战争的手段企图提高自己的威信,并以此向大宋索取厚赐。
得亏种锷在绥州大破敌军万人,暂时扼制了西夏的攻势,边境才得几日喘息。
大宋东京开封府皇宫,宰相曾公亮匆匆走进了延福宫,一路快步向养心殿走去。
今年他可是忙得焦头烂额,刨去与西贼的战事,自四月份起他便奉诏修《英宗实录》,八月河南河北又接连发生两场地震,这会儿刚奉诏从河北赶回来,几乎一日都没有停下休息过。
就在两日前返回东京时,他与王安石私下里见面会谈,此刻急着将会谈的结果向天子汇报。
来大殿前,一名宦官上前笑道:“曾相公还请稍候,让奴婢先去禀报官家。”
曾公亮点点头,整理好仪容仪表后,负手在台阶外伫立等候。
片刻,宦官出来笑道:“官家宣曾相公进见!”
曾公亮稍微整理一下思路,这才快步向大殿内走去。
大殿内,天子赵顼正全神关注地捧着一卷《礼记》阅读,这是翰林学士王安石近日来受命为天子教学的内容,赵顼对于王安石可谓是发自内心的崇拜,故而只要是从王安石说出口的,哪怕是极为枯燥的古经,他也甘之若饴,只是......
王安石无法拜相,此时是赵顼心中最大的结。
这位熟读史书的天子深知,历朝历代敢于变法的先行者,往往会遭到全面而犀利的口诛笔伐,他正在为无法替王安石上台扫清前路而深感惆怅,但也只有惆怅而非自责。
因为他即位的时间实在太短,话语权仍然有限,先不说满朝士大夫中有多少保守的顽固分子,就连后宫的太后也是反对的其中一员,这令以仁孝治天下的大宋天子无可奈何。
这时,一名宦官在他身边小声道:“官家,曾相公到了。”
“朕知道!”
赵顼放下手中书卷,抬头对站在大殿门口的曾公亮微笑道:“一别两月,曾相公身子骨可还好?”
曾公亮恭恭敬敬道:“多谢官家厚爱!托官家的齐天洪福,臣的身子还算硬朗!两日前臣按照官家的意思,和王安石谈了谈,如今前来禀报。”
赵顼一听来了兴趣,连忙问道:“哦?那王学士是什么看法?”
“回禀官家,他的态度有些模糊!”
赵顼眉头一皱:“这话是什么意思?”
“官家,臣明白地告诉他,天子有意让他历练得功,如今京西路闹了匪乱,让他参与到剿匪事宜中来,如果他能够不负天子圣恩,在此次剿匪之战中立下功劳,有利于增加他在朝中的分量。”
赵顼点点头,这也是为何他迟迟不任命剿匪主帅的原因,如果王安石能答应,那自然是不二人选。
“那他怎么说?”
曾公亮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道:“官家,王安石说他感激官家的信任,也明白官家的用意,但他只是一介文官,并没有军事才能,万不可为立功而贸然领军。不过若是官家非要让他参与进来,他可从旁提供些许建议。”
赵顼顿时不满道:“提供些许建议?满朝那么多大臣,朕要听建议又何必劳烦你去私下邀他?什么文官没有军事才能,我大宋掌军中正印的不都是文官么?朕又不是让他上阵厮杀,那些事自有武将去做,何必如此托辞。”
“官家,王安石此人从无诓言,做事向来有分寸,臣倒是觉得,他不贪功反而证明了官家的眼光是对的,此人乃是忠心耿耿的直臣!”
“罢了罢了!既然他不领朕的情,那朕也不好勉强他。不过这剿匪之事却拖沓不得,京西路已经快马呈报三回了,朕得尽快调遣禁军入均州,只是主帅的人选还未定,不知曾相公属意何人能够尽快平息匪乱?”
“圣天子在朝,又有诸多精兵良将,剿匪定然是马到功成!不过臣窃以为,倒不必调动京畿的禁军,就近让陕西安抚司出兵便是,听闻郭逵近日已经遣出三千步骑去往商州剿匪,进展倒是不错,商州应该很快便平静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继续调西军入均州?朕不同意。眼下西北边境可不安分,西军战力绝不能少一分,谁又知道西贼什么时候又发兵来袭了?”赵顼哼了一声,追问道。
“官家,对西贼的战事不要太急。我们只要按照计划一步步实施,十年之内我们休养生息,之后便可一鼓作气起数十万大军一举平灭西贼。”
“十年?”
赵顼不满地哼了一声:“还要朕再等十年吗?大宋已经等了近百年!你以为朕真有多少耐心等下去?”
“官家,平定西贼与辽事一般,都是百年大计,臣也恨不得明日就发兵踏平兴庆府,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西贼的战力不可小觑,我朝还需要继续积蓄力量,军队也还需继续好生训练。所以攘外还需先安内啊!”
“笑话!”
赵顼目光冷厉地注视着曾公亮:“攘外与安内都需齐头并进,没有孰轻孰重,受苦的到底都是我大宋的官民百姓。
在朕眼里,西贼和京西路那些个乱匪没什么两样,一个盘踞在西北的蛮夷小邦,我大宋和它死战百年简直就是耻辱!朕还是一句话,令西军不可调动继续严防西贼,至于剿匪之事你看着办罢,此事朕就不管了。但若是剿匪失利,便是你曾相公的责任。”
说完,赵顼转身向内殿走去,将年迈的曾公亮晾在大殿门口。
曾公亮呆立良久,他最终长长叹了口气,心情郁闷地转身向大殿外走去,刚走至延福宫门口,一名宦官追上来道:“曾相公请留步!”
“小内官有什么事?”曾公亮问道。
宦官见左右无人,将一张纸条塞给他,曾公亮走出延福宫,找了一个无人之地,打开纸条细看,里面只有一句话:“太后力荐起用韩相公剿匪,杜内官监军”。
韩琦,三朝老臣,又执掌西北边境战事多年,自然是知兵的,这一点不必多言。只是眼下刚被天子召还安置于相州老家,若是短时间内要起复恐怕不太轻易。
至于杜忠成杜内官,大内副总管,原本奉诏在京西路负责征调粮草,如今均州锡义山匪乱,其人便留置在京西路河南府尚未回京。用宦官监军是大宋常有的事情,虽然他们比正常男人少了零部件,但他们对皇室的忠诚度却毋庸置疑。
曾公亮并不怀疑这张纸条的真假,他很清楚韩琦自庆历新政失败而来已无心变法,而杜忠成又是太后高滔滔身边的红人,如今天子有意变法,一向守旧的太后定会费尽心思插手朝政,两宫之争已现雏形,现在这张纸条更证实了自己的推断。
突然又想起天子最后说的那句话,“若是剿匪失利,便是你曾相公的责任”。
天子口中显然对自己关于西夏的看法有所不满,曾公亮拂须长叹,心中忽然觉得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天子有一腔前人少有的雄心壮志,但与此对应的,手腕也十分厉害果决。
曾公亮背着手缓缓向中书门下走去,他这两个月不在朝廷,朝廷的局势似乎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向来特立独行的曾公亮也有必要考虑自己的盟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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