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太后……”嬴成蟜坐在马车里,喃喃自语。
他对这个称谓而言有些陌生,以致于首次听见时愣神了。
因为来传唤他的宦官奉的是王诏。
王诏在手,代表后太后尽掌齐国大权。
而熟知战国史的嬴成蟜却对其没有半点印象,这有些奇怪。
片刻功夫。
记忆自动筛选、查重。
嬴成蟜有所明悟。
史书上没有后太后,只有君王后。
后太后就是君王后。
嬴成蟜闭上双目,回想齐国当前实际掌权人君王后的事迹……
“主君。”呼勒紧缰绳,在车前室恭敬呼喊。
嬴成蟜自内掀开车帘,扶着车轼,在呼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他举目四望,周边停的一辆辆马车全都是驷马高车。
五马之车是王驾。
驷马高车,是王之下最高规格的马车,寻常难见。
可每当后太后召诸子入王城论政时,少时十余辆,多时二十余辆驷马高车停在一起,颇为壮观。
嬴成蟜目光闪烁。
他在秦国待了七年,这幕场景也很少见。
便是场景相似,秦、齐也有不同之处。
秦国驷马高车代表的都是相邦、九卿、公侯。
齐国,是子。
一辆驷马高车,便是一个子。
一个子,便是一个学派。
一个学派,有诸多士子。
齐有稷下学宫,坐拥诸子百学、天下士子。
望着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举止从容,显然不是首次入宫的诸子,嬴成蟜低声呢喃:
“都是我的。”
齐墨巨子相夫习走到其身边,笑着说道:
“成蟜,你进去就坐在我的身边。
“放轻松,不要紧张,畅所欲言就是。
“稷下学宫,论政无罪。
“淳于越曾指着齐王的脸,怒斥齐王只长年岁而不生心智,后太后予百金之赏。”
百金……嬴成蟜有些吃惊。
百金对他来说不多,但对于赏赐而言可就不小了。
这不是立下什么大功,只是一句话的赏赐啊。
临淄繁华,物价颇贵。
一两金可换一百钱。
一金是二十四两金,就是两千四百钱。
百金,就是二十四万钱。
临淄一石粮的价格是五十钱,百金可以买四千八百石粮。
以成年人一年食粮十八石来算。
百金可让一个成年人食粮二百六十六年还有余。
[斥责王上一句话,不受罪责,反赐百金。]
[不,这不是斥责,这应该算得上辱骂了,已经侵犯了齐王威严。]
[这是后太后故意为之,还是齐国风气就是如此……]
带着疑惑,嬴成蟜“诺”了一声。
与相夫习并肩行步,和稷下学宫诸子一起走入眼前的巨大宫室。
巨大宫室宫门上挂有褐色木制匾额,写有三个大字。
嬴成蟜入门前看了一眼,不认识。
这三字以齐文写就——面刺宫。
面刺宫内,陈列摆设极为奢华。
嬴成蟜低头望去,地上的坐席都是以锦绣编织,手工极佳,显然都出自匠人之手。
再抬头,一面黄花梨屏风闯入眼帘。
这屏风极大,嬴成蟜目测长能有三丈有余,宽至少一丈。
其上绘制的图案是一头头角绑尖刀,尾巴着火的牛群迅猛冲击。
牛群正面的敌人被顶的人仰马翻、落荒而逃。
牛群背后的齐兵在将军指挥下奋勇争先。
这图案不是毛笔画上去的,而是刻上去的。
但画上牛、人的线条却极为顺滑,敌人的绝望和齐兵的勇敢都刻画的栩栩如生、入木三分。
嬴成蟜不认识这屏风上的齐文,但他知道这个屏风刻的是什么。
这是田单的火牛阵。
田单就是用此阵大破燕军后,一发不可收拾,连复齐国七十二城。
田单正坐在屏风之前。
老将神情和煦,面带微笑,视线落在嬴成蟜身上:
“上次见面,君还是君子。
“这次见面与上次间隔不足月,君竟多了一个‘子’字。
“邹祭酒,嬴子该是我稷下学宫自建以来,最年轻的子了吧?”
邹衍微笑回应:
“不只稷下学宫。
“当是自华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子。
“八岁称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嬴成蟜一脸谦逊,道:
“小子不过是有些急智,学问与诸子相比,还是要差之甚远。
“形名之学不讲治国,只讲求真。
“诸子皆心系苍生家国,学的是治国大道,不理会形名这等小道罢了。
“公孙龙子逝世,形名之学,时无英雄。
“故,使竖子成名。”
田单心情有稍许复杂,不知是失望居多,还是欢喜居多。
稷下学宫的形名之学,是公孙龙子学派,简称公孙学派。
公孙学派的特点就是能言善辩,但是对于政治而言,几无建树。
但形名之学不只有公孙学派,还有惠子学派。
相比于公孙学派,惠子学派不仅善于辩论,还可以治国。
只是自惠子逝世以后,惠子学派便几乎消亡了。
惠子死后,公孙龙辩胜了惠子生前辩不胜的庄子,自此名震天下,成为形名之学代表人物,
公孙龙的学派,就也成为了形名之学的代表学派。
田单本以为出身秦国王室,又一手策划了五国合纵逼秦的公子成蟜属于惠子学派——他怎么看这少年也不像是不懂政治的样子。
[太后所想,怕是要落空了。]
[但这倒是给我我解了一个疑惑,我知道此子为何无缘秦国王位了。]
[一个夸夸其谈的君子,不配为秦王。]
老将这么想着,刚要开口。
淳于越一边撩起袍子下摆,正坐在一个锦塌。
一边哈哈大笑,大声说道:
“嬴子过谦了。
“前些日子讲合同异那堂课的时候,越到的晚没有入的了课堂,在外听的。
“惠子风采,在嬴子身上重现了。”
老将言语一停,神色一凝。
合同异,是惠子学派重要主张,是形名之学里面的治国术。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响,唯有老将能听到。
老将惊醒,招手呼喊要坐在相夫习身边的嬴成蟜:
“嬴子,来坐老夫身前。”
嬴成蟜摇头,苦笑道:
“田公啊,诸子都在。
“个个年长于我,个个学问高于我,我哪里有资格往前坐呢?
“能够坐在相夫习子身边,已经是小子厚脸皮了。
“以小子学识,能够站在宫外听,就是田公恩德了。”
老将不由一笑,觉得这少年果真有趣。
诸子大多哈哈大笑,簇拥着将少年推到了最前。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形名之学,这里哪个比得过成蟜你啊?坐!”
“赶紧过去,幼者上前,乃礼也。”
“哈哈哈,嬴子最矮,坐最前乃是正理。坐在后面为我等身影所挡,论政时只闻其声不闻其人,还当出了异事呢哈哈!”
“……”
嬴成蟜推拒不得,口称失礼,无奈落座。
诸子亦纷纷落座。
田单扫视一眼身前诸子,没有发现孔家兄弟,开口问道:
“孔斌子、孔穿子未至吗?”
为孔穿所托,答应帮忙照顾嬴成蟜的相夫习答曰:
“子顺、子高,皆称不空谈。”
田单叹了口气,无奈道:
“本想一听二子之儒术,看来是无缘了。”
淳于越轻哼一声:
“非孔家者,不得儒术?”
田单脸泛错愕之色,在诸子的大笑声中连连称错,赔着不是。
淳于越,以儒学而称子。
生于齐国,求学于稷下学宫,年少成名。
有齐国之冠的美誉。
嬴成蟜眼睁睁看着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光复齐国的田单,因为褒孔家兄弟而没注意淳于越这等不是错误的错误,连连向淳于越认错,不免有些玩味。
此情此景,换个场地,挪到秦国。
有这么大功劳的武将别说认错,不打死淳于越那都是太太太太太善良了。
[齐国武将,地位不高啊。]
[不,也不一定,不能武断。]
[或许是齐国诸子地位太高,也或许……是淳于越地位特殊?]
[啧,怪不得敢怼政哥,他这时候就这么勇吗?]
淳于越摆摆手,笑道:
“玩笑之言罢了,王上呢?今日又不来听政吗?这可不是一个王应该做的事。”
嬴成蟜:“……”
[齐王没在这,这也能开喷?]
他观察着周围人的神色。
发现除了自己,没有人脸上出现意外之色,全是习以为常。
要是对太子吹毛求疵,他觉得正常。
玉不琢,不成器嘛。
但是对已经坐上王位的王……这就有点不正常了吧。
田单苦笑一声:
“先生啊,单这个相邦不是在这里吗?
“单听了诸子的政论,能够直接应用上,何必非要王上前来呢?”
“一国之君,不通政事。”淳于越冷言冷语冷面:“除了我王,再未见也。”
老将面现一丝无奈之色,似乎不敢应声似的,一脸求助地看向嬴成蟜。
嬴成蟜眨眨眼,不明所以。
他能怎么办?
他还能帮着齐王喷淳于越啊?
老将挤出笑意,请教道:
“嬴子是第一次来面刺宫。
“今日论政,就由嬴子开始,如何?”
面刺宫三个字入耳,嬴成蟜立刻想到了一句话——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
[这齐王是个抖M吗?专门起了个大宫来受面刺?]
嬴成蟜对比发现,面刺宫比秦国开大朝会的信宫前殿还要大。
“顾所愿,不敢请耳。”嬴成蟜拱手:“请王公说论政之题。”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声。
不等嬴成蟜细想刚才那句话哪里说错了,田单便也笑着开口说道:
“无题。
“嬴子畅所欲言,尽述治国之略便是。”
嬴成蟜:“……”
无题……他一下子明白孔家兄弟为何不来了。
原本他以为是自己的个人魅力,让兄弟俩拒绝了齐国邀请,一门心思绑在他这个秦公子身上。
并不是。
原来这论政真想孔家兄弟所说的一样,是空谈!
[空谈有什么用吗……好吧空谈也有用,但……]
嬴成蟜回想了一下诸子习以为常,显然是来惯了的神情,腹诽连连。
[但一直空谈有个屁用啊!]
[为了面刺专门起了个大宫,给的封赏丰厚,然后谏言一点不听是吧?]
[好好好……会玩!]
“嬴子是所学过多,不知讲甚吗?”田单贴心道:“那便讲讲合同异,可乎?”
嬴成蟜轻吐一口气,尽量使脸上微笑自然一点,颔首应下。
诸子、田单,皆颔首,一一称善。
少年组织了一下语言,轻声道:
“天下万事万物,都有相同之处,也都有不同之处。
“所谓泛爱万物,天地一体。
“就是说实际上天地万物都是一样的,我们眼睛看到的不同之处,不过是我们的感受罢了。
“譬如平地上有一座山峰,这座山峰就是高于平地。
“但这所谓的高低都是我们所下的结论,是我们的感受罢了。
“实际上,若是在九天之外的高空上看,山峰和平地的高度差微乎其微,二者其实是等高的……”
田单听得有些无聊。
就算他再怎么装作文雅,再怎么去迎合这些诸子,但他终究不做学术研究。
治国策略,他略懂一点。
而形名之学这种倾向于逻辑学、哲学的学问,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合同异、离坚白,两个学说本身在他看来都是屁用没有。
他想要知道的,是从两个学说引申到治国的经略。
前面这些铺垫,大可不必。
不只是田单如此,甚至连诸子也有许多是如此。
听了大概有一刻钟左右,极为无聊的田单终于听到了想要听的,竖起了耳朵:
“……这个道理用在治国上,就是找到齐国其他国家的共同点,从而用这个共同点合纵联合。
“此时天下,秦强,而列国弱。
“我认为,齐国当下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和其他五国合纵,共进退,以抗秦也。
“此乃小子浅见,小子说完了。”
田单:“……”
他一脸怀疑地看着少年,想问一句你真的是秦王的亲儿子吗?
老将是万万没想到,秦公子成蟜地第一个谏言,竟然是合纵抗秦。
屏风后传来轻微声响,老将回神,干巴巴笑了笑:
“嬴子之言,甚是……巧妙!”
视线抛向其他人,道:
“诸子可还有不同见解?”
相夫习“嗯”了一声,开口说道:
“成蟜。
“你以合同异的道理,讲述齐国要联合五国以抗秦。
“而你之前又讲过了离坚白,说过了坚、白的分离。
“这两个道理是相冲突的。
“合同异认定感受为假,万物为真。
“离坚白认定感受为真,万物为假。
“你到底是赞同合同异,还是离坚白呢?
“若是不说清楚,你论政的言说便没有立足点,实在难以共述。”
嬴成蟜皱起了眉头:
“在我说明我的论述之前,我能先听听先生要讲的道理吗?”
相夫习点点头:
“习今日要说的道理是盈坚白。
“一块坚硬的白石,触碰知道它的坚硬,眼观知道它的白色。
“公孙学派遂有离坚白学说,说坚、白是分离的。
“他们所谓求真,却并不客观认知事物,强调自己的感官。
“这块石头是真实存在的。
“它的颜色是白,且是坚硬的。
“白是这块石头的一种特性,坚也是这块石头的一种特性。
“正因为这块石头既是坚硬,颜色又是白色的。
“所以才能触碰为坚,眼见为白。
“若这块石头不坚硬也不是白色,那再如何感受也得不出坚、白的结果。
“坚、白,都是这块石头特性,是共存的,不可以将二者分开。
“这个道理可以引到爱上面。
“只要爱人,就会被人所爱。
“天下人相亲相爱,这样天下就没有了战争和争斗。
“只要你爱护他人的父母妻儿,如同爱护自己的父母妻儿。
“那他人爱护你的父母妻儿,也会如同爱护自己的父母妻儿一样。
“如果天下都是这样,走到哪里都被人爱,爱人,那哪里还会有担忧呢?
“习以为,齐国当下就应该爱人。
“在国外,列国哪里有天灾人祸,施以援手。
“这样等齐国有了难关,列国也会出手相助。
“在国内,则要消除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差异,使双方平等,提供爱与被爱的环境……”
田单强忍着把相夫习驱逐出宫的冲动。
老将想把屏风上面的火牛全拉下来,对着相夫习放。
每次这个齐墨巨子来,都提一些鸟用没有的谏言!不如放屁!
老将低头,越看眼前少年越顺眼。
合纵五国抗秦,这谏言可比消除贵族与平民的差异要强多了!
嬴成蟜咽了咽口水。
他本以为淳于越已经很勇了,没想到还有高手!
淳于越喷齐王,这好歹是冒犯个人。
相夫习呢?其直接是针对齐国利益集团啊!这不怕半夜沉东海吗?
少年回想到公孙龙子死前说盈坚白不是研究事物,依旧是在论政。
彻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眼下除了公孙学派,他看到的所有论述,最后都会归到政治上。
“……习说完了,相邦以为如何?”相夫习期待地看着田单。
田单:“……”
几次奋力压下开骂的冲动,老将极为勉强地笑着,点点头:
“相夫先生一如既往地善啊。”
只回了这么一句话,老将就期待地看向少年:
“嬴子,又到你论述了。”
刚才觉得少年开头论述很无聊的老将,此时觉得少年说什么都好听。
嬴成蟜颔首示意,沉吟片刻,道:
“我认为,合同异、盈坚白、离坚白,这些论述不必要争一个是非对错,言语说通便好。
“公孙龙子说离坚白,是感受。
“他说错了吗?没有吧?
“坚确实是触碰,白确实是眼观。
“你用触碰就不知道白色,你用眼观也看不出坚硬。
“感受上的分离,哪里有不对之处呢?
“而相夫先生说的盈坚白,也是对的。
“坚硬、白色,都是这块石头特性。
“你不能把白色从石头中割离,也不能把坚硬从石头中割离。
“这块石头就是既是坚硬的,又是白色的。
“这是不说感受,单说物。
“我认同离坚白,也认同盈坚白,这二者并不冲突。
“所以我认同离坚白,也认同合同异,也是一样。
“秦国当下就是列国中最强大的,想要对抗最强的,就需要弱的联合起来,这是齐国唯一的路。
“至于相夫先生刚才指出,齐国走爱的路线……我个人认为当前不适合齐国。
“若是有一天齐国所有人都能接受教育,都听到相夫先生的言说,都学会爱和被爱。
“那时就该行相夫先生的政策了。”
田单假笑着,连连颔首:
“嬴子高论。”
[一个稷下学宫就够了!不可能全民教育!]
相夫习神色不悦,想要开口说话。
淳于越神色比相夫习更不悦,先相夫习开口前开口:
“成蟜太过滑头了吧?
“墨学爱人哪里是治国学问,分明是歪理邪说!
“我不反对爱人,但爱人也当有等类之分。
“我爱我的父母,我也可以爱他人的父母,但我对我父母的爱一定多过对他人的爱。
“说到这里,越倒是有一问想问相夫先生。”
淳于越一本正经道:
“前些时日,我与成蟜讨教辩论之术,成蟜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问若是我的父母同时掉进水里,都不会游泳,我要先救谁。
“我答不上来。
“成蟜告诉我说这就是辩术。
“辩术不是探究真理,而是使人为难,是为了赢。
“我把这个问题稍作变换,请问相夫先生。
“若是你的母亲掉入水中,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一起掉入了水中。
“你可以救你的母亲。
“也可以救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
“但因为相距太远的原因,救起一边,另一边就会溺水而亡。
“我想知道,相夫先生要救哪一边呢?”
相夫习神色很冷,但言辞却很快:
“我会救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
“活两个人,好过一个人。”
淳于越一脸轻蔑地说道:
“不救自己母亲,却去救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这样不爱自己母亲的人是多么可怕啊?
“这样的相夫先生,哪里有人敢于相信呢?”
相夫习沉声道:
“我用我的行为,践行我的言辞。
“像我这样守信的人,哪里有人会不相信呢?
“淳于先生要不要和习去临淄走一走。
“看看报上姓名,他人是信我,还是信你!”
坐在最前面的嬴成蟜想转回身,看看相夫习和淳于越二者当下都是什么神情。
儒墨相争,少年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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