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随后侃侃而谈。
“咱们矛盾的起因,是我和‘二头’那点的恩怨,还有‘首都电影院’的地盘,对吧?”
“先说第一件。那本是我跟‘二头’之间一报还一报的事儿。当初他想利用我,我就坑了他,然后他又阴了我一家伙。可他最后没能得逞,我也就没有再找他。这件事里,我真没想到会让‘大眼灯’、‘滚子’跟着这小子吃瓜络,让他们几个都混成这么惨。”
“跟着再说第二件。其实我占电影院也是为了手底下兄弟们都能有口安稳饭吃,不用再提心吊胆每天上街行窃。说是不让任何‘佛爷’在电影院门口行窃,那也是为了保护大家伙儿的利益,维持好这份生计。我可没有想把别人都挤兑到没有活路。更没想到‘二头’他们刚在‘首都电影院’找着新营生,又被我们给挤了。其实要搁别人,愿意跟我们好好干的,完全可以收编。可偏偏‘二头’他心虚,只想躲着我,事儿才变成了这样。”
“至于你,虽然偷了我不少钱。可也算你替朋友出头,事出有因。另外,出了事儿,你没自己跑了,还敢回来找我们,也算是条汉子。这一点值得佩服。更何况我的东西并没丢,再计较也就没必要了。”
“总之呢,这些事我多少有点抱歉,对你们我也能体谅。所以我是这么想,与其大家互相敌视,自相残杀,倒不如化敌为友,握手言和。咱们没有本质上的深仇大恨,你们跟我干,我让大家都能有口饭吃,不就得了?”
实事求是的说,这些话洪衍武说的有理有节,相当大度。如果“伸手来”能借此下台阶,对双方都是一件挺好的事。
只可惜“伸手来”在社会上泡得时间太久。他过去的经历又比较坎坷,对“玩主”的成见早根深蒂固,心里只把洪衍武的话全当成了阴谋诡计,完全没听进去。
“话说得挺漂亮!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出气,话就冒出来了,只可惜,还没有人找你要饭吃。说白了,你,我信不过!你们这号人,向来不管不顾、眼里没谁,见谁欺负谁,怎么还能发善心呢?我看关键是你也惜命。是不是怕爷们给你们家添把火呀!怂了就直说,别他妈充好人!”
面对“伸手来”的嘲讽,洪衍武只是冷冷一笑,很有点看不上眼的意思。
“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这人不识时务。是,我相信报应,也承认得失都是暂时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都有大轮回。依你的道行,高来高去,放把火都行!可你也就到这儿了!还能怎么样呢?真干出这样的事儿来,烧不死我,你就是把自己个和你的亲人朋友往死路上逼。再说了,你放火肯定牵连别人家,你心里就过意得去?千万别说我占便宜卖乖,我比你有资本,更不会被拍唬。我不弄你,是真的不想弄你,为的是大家和和气气都有好日子过,可不是弄不了你……”
“伸手来”照旧固执己见地叫板。
“切!打三巴掌揉三揉,小孩过家家呢?姓洪的,你说这么多想干什么?我看你没憋好屁,八成看上爷的手艺,想让咱傻乎乎地给你卖命吧!我跟你说,爷不是奴才命,你这是痴心妄想……”
洪衍武此时倒是真笑了。
“你还真是自视够高的。我看上你的手艺?吃佛供?你自己掂量掂量,我的那点家当,让你去偷别人家去,你得偷多少日子?你就一准儿偷得来吗?我金盆洗手之后,现在安安稳稳享受富贵,我有病,才会再趟浑水去。还有,我带着一百多号人一起挣饭吃,要是靠你那两只手,养得活他们吗?”
“再退一步,别的不说,你自己就心甘情愿这么混下去,当一辈子贼?你乐意,“大眼灯”、“二头”和“滚子”呢?他们都乐意?”
“是,你或许觉得你手艺高超,在社会上自由自在挺好。可有一点你得记住,玩悬的谁也保不住失手。你想想,就是你能偷一笔巨款,你不收手,敢留手里面么?不,你怕出事,就只能大手大脚糟蹋了,然后再去偷。所以说,这一行没前景,不划算。你真这么下去,就注定是苦命,穷命,就是不枪毙,干到死也是白忙活。”
“可你再看看我们的人就不一样了。跟我干,和过去在社会上混不一样,旱涝保收是第一位的。谁挣多少,也明明白白,都是有据可循。就连出了事儿,罪过也不大,最多进去蹲几天,还有安家费。琢磨琢磨,比当贼可强多了吧……”
这些话“伸手来”倒真有点触动了,只是最后还是摇头。
“你嘴是好使,说一千道一万,其实还不是让我们给你干,你好从我们身上刮油?想都别想!你要真仗义,干脆这么着。一,别讲什么条件把我们都放了。二,今后得容我们在‘首都电影院’门口倒票。否则,你就是来假招子。”
洪衍武沉吟了一下,很认真地做了最后的说服尝试。
“你这话太没道理!确实,我是掌灶的,拿得是头份儿,比谁都多。可我心不亏,吃肉也不怕咯牙。因为跟我干的人,比他们自己单干都划算。‘二头’他们当初的收入你知道不知道?我手底下挣得最少的新手,一个月也得百十来块。能看一摊儿的主儿,每月是两千多。靠你们自己,能奔出这个数?
“另外,咱们之间可不是谁求着谁。既不是你求我,也不是我求你。你愿意跟我干,就在我的锅里拿一份口粮。不愿意,有的是别人愿意跟我搭伙吃饭。至于你说让我不讲条件放了你们。你还要在我门口跟我做一样的买卖。对不起,绝不可能。”
“为什么?一,你们干出的这件事儿。差点砸了我们的招牌,怎么也得有个说法。否则明天就会有别人有样学样,踩乎到我头上,这会影响我们所有人的利益。明告诉你,西单新把子‘小雷子’可没我这么好说话,他被你们戏弄过,是坚持要废了你们的。是我说情,许了他两千块补偿,才饶了你们。所以肉刑可免,罚款难逃。你们得掏四千。要么给我干,用收入的一部分扣除抵债,要么就掏出现钱来,我就放了你们。”
“二,同样的道理,我绝不能允许别人在‘首都电影院’门口单干。因为那样会彼此拆台,票钱就卖不上价了。咱们谁也甭想多挣钱。何况这块地盘,我们还得给西单的‘把子’上贡呢。我交的份子钱,凭什么你们坐享其成……”
“伸手来”真是执迷不悟,心思非往窄胡同里钻。竟然仰天大笑。
“看看,说心里话了吧。换汤不换药!四千块?耍什么花活?我就知道是流氓就是流氓,无利不起早……”
可就在他还想要继续大加嘲讽之时,却没想到“糖心儿”忍不住发作了。
“谁也不欠你的。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啊?还真拿上糖了!地球离了谁都转,离了你不行啊?你还真拿自己当根葱,谁拿你呛锅啊?”
“糖心儿”可是早就心疼洪衍武,心里来气了。
虽然她平日眉目温柔,可这时候那小脸一寒,眇目一瞪,脾气也够硬朗的。就跟训三孙子似的毫不客气。
“明说了吧,为什么这么劝你,是因为咱们都是过得不如意的人,也都是走错了路的人。越是咱们这样的人,就越应该有一次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何况用小武的话说,咱们之间掐,那叫弱弱相残。犯不上,也犯不着。这只能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看笑话。可你怎么就不懂道理呢?”
“是!这社会上乱,咱们又是这个烂圈子里的,见谁信谁那是傻子。可你也不能一杆子把船打翻,不加分辨就认定所有人都是敌人,都是坏人。连别人正常的要求也当成是算计。你这叫哀莫大于心死,本质上其实是个没出息,不敢相信别人的懦夫。告诉你,命运可以不幸,社会可以不公正,但是我们的心,不能死。真正的男人,就是不管遇到什么逆境和挫折,栽了多大的跟头,心绝不能死。”
“伸手来”这一刻很震惊也很尴尬,更多的是猝不及防和无所适从,一下就被骂傻了。
但“糖心儿”身为一个女人,所呈现出的威凛和那当头棒喝一样的话语,也确实够有份量的,让他不由自主地追问。
“心?什……什么心?……什么意思?”
“好好的,正常的生活!”
“糖心儿”不快地白了“伸手来”一眼。那意思,怎么连这都没听懂。
还别说,这世上就是有一物降一物。
大概“伸手来”和洪衍武是天生八字不合,一看他就冒火。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可换了“糖心儿”,虽然话更难听,但“伸手来”就是生不起气来。那一字一句如穿云破雾一样地直奔心里。
说真的,打小到大,他还从没有见过,有这么美丽的女人会为自己的事儿起急。
就觉得这大姑娘连发火也那么好看,不但被骂得服服帖帖,没了火性,嘴头子也有点软了。
“那……那什么……你别急,容我再好好想想……”
“随便想,千万别勉强。也不妨再告诉你两件事,免得你真答应了又后悔。一,哪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电影院已经没你们的地儿了。况且你们也把其他人都得罪狠了,有你们在,只能是裹乱。所以你们今后要想留下,都得跟着我混,到时候可别觉得听女人的指派掉面子。二,‘大眼灯’,他们早就答应我们的条件了。一会儿他们几个就过来找你。你就是不干,也不差你一人。”
“糖心儿”可正在气头上,还有点意犹未尽,索性说痛快了算。
“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太拧!我就送你一句话,痛快点儿,愿意干就干,不爱干就滚蛋。你自己掂量掂量吧,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我们犯不着把你当孩子哄。还别拿好心当成驴肝肺!让着你,真以为我们都是好脾气?我看,你就是一个没睡醒!”
“……那……那行吧,我干!”
嘿,真没想到!
洪衍武费了半天吐沫星子,竟不如“糖心儿”一顿臭骂来的有效!
“伸手来”居然真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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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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