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文指引》上说,阴地生魂,利善在滨,就是说,鬼魂也好,精魂也罢,都要在极阴之处方能存身,水边最适合他们。我们要给姓胡的塑魂,也只能先把他设在纯阴的地方,把他身子变成纯阴之体。但是,天下所有阴物,最喜欢这样的地方了,我们要造出一个来,他们岂有不马上飞来之理?看见纯阴姓胡的,估计鬼牙都要笑掉,左一个右一个的扑上去,呜呼哀哉,塑魂变成塑鬼,一个身子藏住几千几百鬼魂,精彩之极。”
“那会怎样?”贺江洲紧张的问。
范同酉乜了他一眼,道:“想试试?我还不知道结果怎样,不如下次找你来验证一下?”
贺江洲忙不迭缩了回去。
“所以我们要防住这些东西,他们喜阴怕阳,我们就用纯阳之物来阻隔他们。”他指指厢房的顶棚,七样兵器按七星北斗之序悬在上空,那都是贺家庄能找出来的纯阳兵器,用狗血浸过的红线吊起来。“葵花向阳而生,所以葵子阳气最重。而狗血是恶燥恶阳,这两样东西对付阴物最最有效。我还在油中加了燧石末,保证万无一失。”
“我这锁魂阵以至阳之物布成至阴,你们想都没想过吧?哈哈哈!施足孝那老东西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这些玄妙,他们尸门也就只能摆弄些死尸野鬼,想尽办法去找背光临水的坟地,怎知这阳极生阴的道理?”
“故弄玄虚。”贺老爷子看不惯他得意嘴脸,骂道:“塑魂就塑魂,怎么一会厉鬼一会死尸的,有甚干系?我看你顶多就是个假把式,沾点儿边的东西你都拿过来说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高深莫测。”
“呸!呸!你懂什么?!”范同酉鄙夷的看一眼贺老爷子。“鬼是什么?魂是什么?鬼魂的叫法从何而来?干什么‘魂’字旁边有个‘鬼’字?料想你这老不死也不知道,跟你说也白说。”
“还有,”范同酉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你打不过我,又不肯服输,这我知道。不过这不打紧,但你可要千万记住,塑魂法术可是逆天而行的大法,一点错漏都不能有,要不然,哼哼!后果很严重!”
“我作法时,”范同酉点着贺老爷子,“你,姓贺的,和丁退在身边给我护法,门外由老栾和江洲把守……用控火术,给我把外面都点亮……啊!对了,昨天你跟我说敬义学了佛陀手印,这法术刚正纯明,克阴魂最好……”
“真歹毒!”贺老爷子咬牙。“连我的小徒弟都不放过,他才练了两招功夫你就想使唤他?”
“那算了,反正有你们几个就足够了。”范同酉仰脖喝酒,“明晚子时,准时开坛。”他扔下这么一句话,便抱着酒瓮扬长而去。
接下来,便是焦灼的等待了。期间有人欢喜,有人忧,自在不言中。
秦苏闭在房间里再不出门。她整日守着胡不为,一遍又一遍的看他。看他安静的面容,看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似乎要把胡不为的每一处发肤皱纹都拓印在灵魂中,永远也不要忘记。两天时间,她几乎记住了胡不为每一根发丝和胡须的位置和颜色。
因为她不知道,苏醒之后的胡不为会变成怎样。
“胡大哥醒来后,会跟我说什么?”这个问题在她脑中问了无数次,却有千百种答案。有她想要的圆满,也有她不能承受的结局。胡不为是个好人,重情重义,这她知道。如果胡不为得知自己这一年来的辛苦和委屈,他肯定会很歉疚,会感激自己。她甚至能想象到胡不为当时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自己。
可是秦苏不需要这些,她不想要他的歉疚和感激。
长久以来,她心里有个朦胧的愿望,却一直不敢让它浮凸出来。这个念头日渐强烈,但她拼命抗拒,竭力躲避。每一次都用同一个借口来劝服自己。“胡大哥救了我,我现在这样做,只是为了给他报恩,我不想得到他什么。”
但渐渐的,这个开给自己的谎言已经没有说服力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开始有所期待,满含着愧疚,又有深重担忧的期待。随着胡大哥醒来的日子临近,这个期待开始面临考验了。
成,或败,两个不同的命运同时摆在了面前。而结局如何,她看不清方向。
秦苏仿佛陷在泥沼之中。进,不敢进。退,后面已没有退路。她徒劳的想让自己站直起来,却更深陷其中。
一天。两天。
时间从来就是个奇怪的东西,同样时长,有的人会觉得很久远,有的人会觉得很短暂。且不论现在天下百姓如何深受煎熬,过两日时间如若经年了,在江宁府,两次日升月落之后,给胡不为塑魂的日子终于到来。
这一日是七月廿一。入晚,从戍时开始,贺家庄便开始闭门拒客了。一应家眷仆役,全都赶到东厢房呆着,与设了法坛的西厢房保持距离。逆天改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贺老爷子纵然性情粗豪,也不敢拿家人弟子的性命开玩笑。他召回了方圆百里内所有外事堂的门人,守在院内各处,负起守护之责。
秦苏也被这肃穆的气氛搞得紧张起来,怀着一腔忐忑,只想:“原来塑魂这般紧要,先前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把胡炭托付给贺老太太照管,自己打叠精神,从天一入晚就开始盘膝打坐,养息灵气。
到亥时,夜寒渐重,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各人便分赴其位,范同酉把三百六十个守命灯都点燃了,吩咐秦苏把胡不为放进阵图中央的水缸中,待秦苏和丁退、贺老爷子在蒲团上坐定后,便合上法室木门,让贺江洲在外面用灶膛炉灰横着堆堵门槛。门板上密密封贴铁幕符和阴法调魂符,再用红线勒死。
“都不要慌,出什么事都别离开自己位置,听我的话去做就行。”看看室内布置再无遗漏,范同酉便跟众人说道,自己回到蒲团上坐倒,低头默息,指上慢慢捏起天罡诀。
整个庄院在一瞬间都安静下来,虽灯火通明,却绝无一丝杂响。人人贯注精神,等待子时到来。法室里面,秦苏四人阖目调息,连呼吸声都听不着了,只有守命灯里燧石末燃烧发出的‘嚓嚓’微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梆—梆梆——”
庄园外雇请的更夫终于敲响了更梆,拉长声音喊道:“子—时—已到—,夜—行—小心—!”
“梆—梆梆——”
乾坤倒换,天地间最阴之时来临了。
“老栾,江洲,开起火焰术!”范同酉蓦然张目喝道,门外等这个命令已经多时,应声发出轰鸣,明亮的焰光从窗格射入,法室里骤然亮起许多。
“天幽幽兮地灵灵,檀香一柱敬神明,乾坤合我扭阴阳,速降坛前不留停!”指诀飞快转换,范同酉在一息工夫,换了金刚指,鬼神指和三昧真火印。法力显功,他蒲团下的符咒便微微冒起了青濛的微光。
平地里似乎一阵风刮过,房间里冷了许多。九宫锁魂阵的开口处,焰火逐一摇动起来,火苗仿佛被人一点点吹气,沿着通路方向一个接一个慢慢倾斜偏移。到第一个绝路时,停住了。
“拜请五阴神,五阴来降临,绳法来降下,寸尺起风云。”天罡指戳入地面,蓝光闪了一下。从范同酉并起的两指指尖,一道极亮的电光贴地向前直飞,沿着狗血连通的线路一个个激活地面符咒。只一息工夫,所有的符咒由暗显明,都亮起了青绿的光芒,房间里仿佛在刹那间又点燃了百盏纱灯,烛光,咒光红绿交映,亮极一时。
“法破可破法,咒通绝通咒。”蘸起一点朱砂,砂粒在指尖瞬间熔化,范同酉一指点在胡不为的印堂之上,原本僵如木偶的胡不为,立时浑身大震。
“胡大哥!”秦苏险些叫出来,满脸紧张看着他,见胡不为象得了疟疾打摆子一般,两唇不住颤抖,脸上皮肉上下抽动,然后,那双一直空洞睁着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阴极阳长阳长阴生!布下阴阳道,教令听从!”范同酉喝道,食指变成碧绿之色。一点冷光突进胡不为的额头。
风波不兴,似乎很安静。
但秦苏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胡不为体内,一场巨大的替换变革正在迅速进行。接通了天地阴气的法力如同水灌河渠,正在冲刷胡不为的奇经八脉,正面一道,阴气从印堂下注人中,过承浆,绕廉泉,穿过天突穴后通入任脉。背面一道,上涌神庭,沿着卤会,上星,百会直落脑后风府,注进督脉。
双龙交会,气海翻腾。两股法力重合于丹田,如两头缠颈交绕的飞龙直扑五宫,心火受不住至寒之压,逐渐隐伏熄灭了,而后,肝、脾、肺三宫渐次安平,独有肾水被法力引导,再沿着已被扩通的道路流遍全身。
循环三次流通无碍,水缸中胡不为的面色,手足开始变得莹白光润,隐隐有通透之象。
至此,他的身子已成全阴。
而此时的门外,整个贺家庄庭院,已经不复安静了。一门隔断阴阳,室内四人专注于给胡不为改形,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声息。但正如范同酉前日所说,他这次逆道塑魂,要重置阴阳乾坤,一旦至阴之地生成,定会招来附近的游魂离鬼。随着九宫八卦锁魂阵吸收阴气渐剧,左近所有游荡的阴物,已被强烈的气息吸引过来。
有细心的弟子发现,贺家庄院的墙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几道时隐时现的淡白影子了,夜中的寒气,全然不似中秋时节,反有初入隆冬的迹象。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墙头上飘忽着的,只是众多异物中极少部分而已,更多看不见的东西,正从他们眼皮底下穿过,裹着冷气,堂而皇之的飞进偏院,慢慢围住法室。
门前,栾峻方和贺江洲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平摊掌心,都催起火焰。但栾峻方掌中的火球仿若固化之物一般,亮光稳定,绝无摇动,足见其掌控火候。而贺江洲手中的就差多了。花花公子正想着来日怎生勾引秦苏,郎情妾意,绵绵消魂。随着情绪波荡,手掌上那个黄不拉叽象鸡蛋又象桃子的东西便一忽儿上蹿下跳,一忽儿装死雌伏,时而明光暴涨,时而奄奄一息。
空气冷冽起来了。
感觉到肌肤被冷风砭得突起鸡皮,同时也感觉到内心隐隐的焦躁不安,栾峻方知道不该来的东西已经到来。
他轻轻呼了口气,扫一眼庭院。面前仍然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心中无端涌出的悲哀、凄切、愤懑感情,告诉他,身边的确有异物存在。鬼魂依托执念而生,它们无时不刻不在把临死前的情绪散发出来,侵扰人的心神。
“炎浪,燃!”栾峻方双掌快速交擦一下,掌面霎时变得如同通红的铁块。他忽然俯身下来,两只手掌带着风声重锤一般拍入地面。“砰!”强大的气浪带着灼热气息向四面排去,指缝中万千火星乍闪。泸州“火绵掌”的赫赫声名,岂是虚假功夫博来的?随着“哗啦!”的爆鸣之声,仿佛燃起千堆火,偌大的庭院瞬间变成火海,汹涌的火焰象排岸的巨浪一般,贴地向前方奔涌直去,一重推着一重,怒涛相拍,直扑到四丈外的雪墙之上,被墙壁阻碍了,火焰瞬间扬起九尺许,长长的火舌‘伏!’的舔上天空。
五名站在墙上警戒的弟子暗暗咋舌:“栾师叔好厉害!”
火堆之中,六七团透明之物再无处遁形,奋力的扭曲摆动着,在烈焰中翻滚。栾峻方和贺江洲耳中同时听到了如歌如泣的嘶鸣。悲哀的感觉再次袭进两人心头。
贺江洲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啊?啊!来了?!”他大惊失色,直直的瞪着火堆中的几团似人非人的形状,猛力催发灵气,手掌上那团本来快要熄灭的火球瞬间蓬勃,又大又亮。他惊恐的扫视四面,惟恐看不见的东西会偷袭自己。
不期然,一缕如冰寒冷的气息象丝带一般,从他后腰穿过去了。
“空!”
立在贺江洲后面,门枢前的一只青竹桩炸裂开来。两点仿佛液体的东西洒在门槛前的炉灰上,袅袅冒起黑烟。
“别分心!守好了!”栾峻方喝道,换动指诀,两个食指架成十字,冒起炽烈的白光。“我让它们都显形出来。”
白光入目欲盲,贺江洲惊慌的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一只,两只,三只……十余只茶杯大小的火蝶从骤烈的光芒中飞出,列成一队绕飞一个大圈。然后,四散飞去,它们轻盈的舞着,亮翅带着流光,在空中灿如飞灯。
一团冷气从屋檐慢慢滑下,立时便被贺江洲头上的一只火蝶感应到了。那蝶快速拍翅,瞬间划成一束流焰穿了过去。
“啊!”贺江洲叫了一声,看见一滩软泥般的东西熊熊燃着向头顶扑落下来,忙不迭的向外跳一步,掌中火球击了出去。“破!”
“噗哧!”鬼魂烟消云散了,火球余势不尽,又炸穿了厚重的铺地石板。石屑飞扬过后,阻灵篱的竹桩却也被震倒了两个。
“厉害!”栾峻方说道。贺江洲老脸一红,情知栾叔叔不是夸奖自己火球术放得高明,而是破坏阵法的力度比所有鬼魂都厉害。讪讪不敢答话,跟着飞蝶去扑杀被火焰附着的鬼魂。
房间里,范同酉的塑魂已到要紧关头。右手按在胡不为脸上,食中两只,点在两眶中间,而拇指和无名指在下面捏住鼻翼。他的整个右手掌都变成了通碧之色,丝丝青线透进胡不为的鼻目中。左手结成山神印,扣在胡不为的胸间,五指分拿五宫。
缸中的水已经沸腾了,水泡‘咕咕’的不断冒出,蒸汽密如帘幕,几乎看不见被裹其中的胡不为了。
胡不为却全身冰冷,象块坚冰一般坐在沸水之中,秦苏还惟恐有丝毫热气侵蚀他的身体,让新塑的精魂不能留存,把手掌按在他头顶上,源源催动灵气,施放控冰术给他降温。塑魂法颠倒阴阳,胡不为变成纯阴之体,他体内的热气尽被缸中水吸收,所以会有这样一冷一热的怪象。
“空!空空!”这三声响得怪异,是竹桩爆了。丁退和贺老爷子都展眉看向大门外,见外面又是红芒暴涨,隐隐传来栾峻方的沉喝。阻灵竹桩在顷刻间破了三只,可见阴物冲势更切了,阵中阴气越来越盛,对鬼物的吸引力是无与伦比的。
还没来得及琢磨,又‘嗡!’的一声震鸣,门窗俱被摇动,向室内突了进来。梁上簌簌落灰,三张封住窗隙的符咒也被激爆了,无火自燃。两个老头子都暗抽一股冷气,贺老爷子想:“姓范的弄这法术有点门道,声势搞得不小。”
“火鸟!”门外栾峻方气喘吁吁大喝,接着尖锐的鸣声响了起来。敌人太多,太难应付,他连火鸟术都施展出来了。
范同酉遭遇阻碍了,发狠叫了一声,额头青筋隐现。从老头儿焦躁不满的脸上可以猜想出来,事情似乎不大顺利。“怎么这么难?!”他低声骂道,“他的神魂真的被拍散了么?往时我塑魂可没这么费工夫!”
一道白气从胸口延伸,一直到胡不为的印堂,紧贴肌肤浮动,这道魂线象一条白色蠕虫般。似乎有表皮,还有内容之物,蠕蠕动着,体内光华流转。
“神庭关口这么难开,我送进不进他的识海。”
秦苏心中一跳,赶紧说道:“范老前辈,就差一点了,等你把胡大哥救醒,我再给你买几瓶好酒。”
好酒!几瓶!
这句承诺带来的动力是显而易见的。范同酉喉头‘阁!’的响了一声,咬牙使劲,指尖青芒再炽。胡不为额上的魂线又升起半寸。
“范老前辈,差一点了!”秦苏欣喜的叫喊,“等开坛完成,我就去问问谁家还藏有翡翠冰……”
“啪!”——便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炸响。
范同酉,丁退,贺老爷子同时听见这个声音。
秦苏也听见了。距离很近,象茶碗撞碎的声响。她感觉自己的怀里,似乎有只小兔动了一下。
刹那间的沉静。
“轰隆!”狂飙突起!
浓密的白气象一把巨剑怒拔而起,剑锋直指天空。一股强大、充沛、无可抵御的冰冷气息,如同沉重的铁块,涌生出来,瞬间扫荡了整间法室。
“砰!砰!砰!”头顶悬着的七柄至阳神兵,刹那间散成了万千碎铁向四面射去。顶上承尘被大力掀开,连同整片的瓦梁拨到两旁。房间没有屋顶了。
“糟了!”范同酉大喊,但马上被一股如同重锤般的心神冲击砸得两眼发黑,声音嘎然而止。他几乎无法呼吸了,绝望、惊恐、愤怒、哀伤,这许许多多的情绪如海如潮,将他所有的感知都淹没,心脏在瞬间膨大了无数倍,容装着猛灌直入的负面情绪,外面,隔着空气,似乎还有一只巨大如鼓的铁锤每隔一息就重重敲击胸膛,让他骨肉分离,魂魄欲散。
“哐啷啷!”耳边声音仍然没有断绝,胡不为身周的滚水瞬间停止沸腾,“咔咔咔咔咔”的迅速结晶冰冻,又在一瞬间撑破了瓷缸。
灯光变暗了,霸绝的冰冷的气息压制住了九宫锁魂阵的灯火,所有火苗几乎被压得贴向地面打横燃烧。
“我们快跑!”竭力顶抗着快要让人倒地昏厥的心神冲击,范同酉嘶哑着声音拼命发出这声叫喊,“阵法完了!”
“啪!”三百六十个守命灯同时炸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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