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开导(下)
“嫂子,宽远呢?”
以往楚明秋一到,楚宽远总要迎出来,可今天却没有,显然不在家,可金兰上午电话里那样凄凉,让他无论如何今天要过来,还把楚明书给抬出来了,没想到他过来,楚宽远却不在家。
“这孩子早饭都没吃便出去了,到现在还没见影子呢。”
一提起楚宽远,金兰便有些着急,楚明秋轻轻哦了声,也没言语,俩人从厨房出来,到了院子里,金兰忙着去拿毛巾,楚明秋让她别忙,他自己来。
这两年到这甜水胡同挺多,金兰这个家也熟悉了,楚明秋翻出条毛巾到井边提了桶水,就在井边擦了擦身体,这身汗味一去,到觉着满身轻快起来。
再回到金兰已经将茶泡上了,楚明秋坐下后,金兰又将风扇打开,还小心的调整了下位置。跑了这么远的路,楚明秋也口渴了,可茶水很烫,只能慢慢喝。
“他小叔,你说这该怎么办?这孩子,”金兰将楚明秋当成救命稻草刚转过身便匆忙讲起来,她把从石头那打听到的情况一一告诉了楚明秋,楚明秋又问了下楚宽远最近的情况,金兰也都说了。
“这孩子,闷葫芦似的,啥都不肯说,你说这可怎么好!”
“嫂子,没事的,宽远这是失恋了,没什么,这世界谁不曾失恋过呢。”楚明秋满不在乎,两世为人,对这个看淡了很多,前世他也失恋过,他还记得,前女友告诉他分手时,他表现得很平静,可事后他和朋友跑到KtV唱了一宿的歌,喝了五六瓶酒,发誓一定要红起来,将来让女友跪在面前求他,而他一定要表现得不屑一顾,现在看来这既可笑又可怜。
“他小叔,这孩子对梅雪很上心。”金兰本也觉着没什么,可楚宽远的表现让她实在担心,特别担心他作出傻事。
“很上心,那是因为他接触的女人少,接触多了,就知道了,就那么回事。”楚明秋笑了下转而严肃的问:“倒是他的录取通知书还没到,这个倒是大问题,嫂子,宽远的成绩考得不差啊,怎么还没到?”
“我那知道,”金兰又是一阵犯愁:“那冯老师说是报高了,宽远也说报高了,我估摸着大概是报高了吧。”
楚明秋没说话,他隐隐觉着这里面有什么不对,恐怕不是报高了的缘故,忽然想起楚明篁不是在华清大学吗,让他打听下,今年建筑系的分数线是多少。楚明秋拍拍脑袋,怎么把楚明篁给忘记了,早点告诉他,楚宽远的通知书或许早就到了。
“嫂子,宽远回来把他留下,我去打个电话。”
想到便作,楚明秋出门到杂货铺打电话,电话是楚子衿接的,她说楚明篁还在实验室,楚明秋将楚宽远的情况说了下,让楚明篁打听下,华清大学建筑系的分数线,最好再找找华清大学招生的工作人员问问,今年华清大学招生的情况,楚子衿在电话里满口答应。
回去的路上,楚明秋还在懊恼,当初楚宽远的成绩一出来,就觉着他考得很好,便没想去托人,现在看来失策了,失策了,还是该联系下楚明篁,有他在至少可以死个明白。
没有联系楚明篁的最大原因是,楚明篁还是摘帽右派,而且从与他接触来看,他比较古板,开后门关说这样的事恐怕不会干,也干不了。
楚宽远临到吃饭前才和石头回来,看到楚明秋在家,楚宽远稍稍楞了,石头却有些进退两难,一见楚明秋便知道他是特意过来的。
“什么也别说了,先吃饭,吃过饭咱们再聊。”楚明秋不等楚宽远开口便把他叫到桌边,石头想走,楚明秋又把他叫住,让他一块吃饭,石头迟疑下还是留下了。
楚明秋边吃边打量楚宽远和石头,金兰小心翼翼的照顾他们,不时给三人添菜,石头开始还有些拘谨,过了会便轻松了,楚明秋倒是自在,就跟在家一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他的饭量比较大,连吃三碗才放下筷子。
“嫂子的手艺好,比熊掌丝毫不差。”楚明秋拍拍肚子,起身端起茶杯:“石头,今天开会都说些啥?”
“还能说什么,就是下乡插队的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让我们报名下乡插队。”石头将嘴角一抹放下碗表示吃完了。
“那你怎么打算的?”楚明秋问,石头干瘪瘪的笑了两声:“我是打定主意那都不去,就留在城里。”
楚明秋点了下头:“嗯,那街道要是不分配你工作,停了你的粮食关系,你怎么办?”
石头稍稍楞了皱起眉头,楚宽远在旁边插话:“是志愿,这次说志愿报名。”
楚明秋冷笑道:“天真!远子,石头,仅有想法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还要有手段,你们有手段吗?”
“远子,你小叔说得对,我们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小叔,你有什么办法吗?”石头点头承认,转而向楚明秋请教起来。
楚明秋叹口气望着已经阴沉下来的天空,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办法,要是能上大学是最好不过的,若实在没法,那就只有想办法找个工作;若工作一时半会找不到,石头,我建议你出去躲一段时间,街道找不到你,就不能拿你怎样,至于,宽远,这事恐怕还得找找你大哥,看他能不能帮上忙,他是副区长,多少有点权力,不过,也够呛。”
楚明秋已经知道楚宽元和张智安正在较劲,楚宽元屡败屡战,与张智安在常委会上频频争论,正在关键时候,按理这时候不该去麻烦他,可他实在想不出招来了。
“对呀,可以找找你大哥,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金兰眼光一亮,觉着楚宽元给安排个工作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楚宽远却不领情,倔强的摇头:“找他干什么,妈,别去讨人嫌!”
“你这孩子,这说的啥!”金兰忍不住责备起来,楚明秋连忙劝阻:“嫂子,别着急,这事我去,楚副区长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帮得了才帮,帮不了也没办法,宽远,事情还是要看开点,不要钻牛角尖。”
“他是副区长还帮不了,宽远和他还是一个爸。”金兰有些不满的叫起来,丝毫没有顾忌旁边的石头。
楚明秋对金兰的无知无话可说,连解释的yù望都没有,石头有些尴尬,他虽然知道楚家的一些事,可当着楚宽远的面说这些,又让他为难了。
“妈,你就少说两句吧,你把这些收了,小叔,上我屋里去吧。”楚宽远也无可奈何,只能指使金兰收拾饭桌去,要将楚明秋拉到他房间里。
出了客厅的门,迎面一阵凉风,楚宽远顿感舒坦,顺口便说:“就在院子里吧,这里凉快。”
楚宽远没说什么,从房间里端出小方桌,石头拿出几把椅子,楚宽远又拿出水瓶茶杯,三人便坐在枣树下。石头对楚明秋很好奇,以前不时听到楚宽远说起他这小叔,可从未觉着这小屁孩有什么了不起的,直到听楚宽远亲口承认是他插了废物,这才觉着这小孩手上有些功夫,可依旧没觉着有什么,没有楚宽远说的那么玄乎,今天他倒想听听这小孩能出个什么主意。
“远子,你和梅雪掰了吧?”
让石头有些意外的是,楚明秋的第一句话便直奔楚宽远的心头痛,将他心上的伤疤撕开,朦胧的暮光下,楚宽远的拳头攥紧了,随后又松开,石头有些紧张。
“美国人作过一个研究,”楚明秋却象没看见似的,依旧慢悠悠的:“初恋最后能成功走进婚姻殿堂的,这个比例不超过10%,也就是说十对里最多只有一对。”
“美国人还作过这研究?”石头在边上笑道,楚明秋也冲他笑了笑,这笑容中包含赞许。
“当然了,这是社会学的一部分,每个人都要恋爱,都要结婚,他们选择恋爱对象,选择结婚对象的标准是什么,这就属于社会学的范围,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研究项目。”楚明秋说。
石头大致明白的点点头,他又好奇的问:“那美国佬研究出的标准是什么呢?”
“没有统一的标准,”楚明秋又再次重复:“没有统一的标准,标准都是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的,最主要的是看这个时代宣扬什么,我记得我看的那份资料显示,美国姑娘在二十年代,选择标准是诚实,勤劳;三十年代则关注,工作稳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二十年代末的大萧条,导致很多人失业,年青人找工作非常困难,所以,姑娘们的要求下降了,工作稳定便是好的;到四十年代,由于处在战争中,姑娘们的标准便是勇敢,充满野性魅力的士兵。”
楚明秋喝了口茶,才接着说下去:“所以标准不是一贯的,研究表明,恋爱对象和结婚对象,那又不一样,为什么呢?恋爱讲究的是浪漫,结婚讲究的是生活,这是不一样的。”
“文学作品中,很多为了爱情,甘愿放弃一切,其实,那都是屁话,骗人的,红楼梦五十四回中,贾母就曾经评说过,这才子佳人不过写书人的梦,现实那有那么浪漫。”
“可党不是说过,父母不干涉子女婚姻恋爱自由,还有,。。”楚宽远很不服气的反驳道。
“靠,那不过是说说,你大哥楚宽元便是个例子,他原来的对象就是老秦家的孙女,可结果呢,娶了夏燕,为什么呢?楚芸说他是背信弃义,其实不是,老秦家是资本家,秦小钰历史上有污点,所以,组织上认为,他们的婚姻不合适。你大哥被迫与秦小钰分手,娶夏燕,秦小钰失望的嫁到南方去了。你说这与倡导的婚姻恋爱自由是不是矛盾的?”
楚宽远大为惊讶,他还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挺风光的大哥还有这样一段经历,楚宽元的这段经历只有岳秀秀知道,楚明秋还是从她嘴里挖出来的。
“包老师说,西方有句谚语,这个世界连呼吸都在说谎,远子,别拿青春作梦。”楚明秋看着楚宽远和石头,看得出来,楚宽远依旧很痛苦,可他尽量压抑着,控制着,神思迷离,石头却若有所思。
“宽远,我不知道梅雪为什么和你分手,”楚明秋又换了个角度,楚宽远艰难的摇摇头,石头轻轻叹口气,楚明秋开玩笑的说:“说说吧,我承受压力的能力很强,比你强多了。”
本来话就不多的楚宽远更沉默了,默默的抽起烟来,楚明秋略微惊讶了下便平静下来,石头有些着急了,他看了楚宽远一眼便替他说了:“其实说穿就一样,出身,她家之所以不同意就因为远子出身资本家,是资本家的儿子。”
“哦,难怪了,不过,也对。”楚明秋好像没有丝毫意外的乐了,石头睁大眼睛的看着他,也对!?什么意思?
“童话只能存在书上,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幼儿园老师早就讲过,你们都还记得吧。”楚明秋的笑容有些诡异,石头和楚宽远则是一头雾水,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其实,老师都没讲清一点,那就是灰姑娘的家也是很不错的,她父亲是成功的商人,有资格参加王子举办的舞会,那些真正的灰姑娘,整天在烈日下的农田里耕作,在市井里劳动,必须不停劳动才有下一顿饭的姑娘,王子会选择她们吗?答案显然不是。
这是个现实的世界,出身成分是这个世界看重的东西,它代表什么呢?”楚明秋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宽远,石头,我们都一样,我们的出身成分都不好,如果这种情况不改变,我们的前途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宽远,我不知道,你的通知书没到与这个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要有个准备。”
说到这里,楚明秋叹口气,好像将重重忧虑都从这口气中叹出去。
“将来我会面临和你一样的问题,上学和谈恋爱,一样跨不过这个坎。楚眉的运气好,她那时候还不太强调这个东西,现在是越来越看重这个了,宽远,你还有机会参加高考,轮到我时,恐怕连高考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会吧,不是说有成分不唯成分吗。”石头有些怀疑,楚明秋淡淡的摇头,他对石头的好感直线上升,今天石头的所有问题看上去象是为他自己问的,可每个问题都是楚宽远心中的疑惑,都是为楚宽远问的,他暗暗为楚宽远有这样的朋友高兴。
“现实是很残忍的,我必须作最坏的打算。”楚明秋长叹口气:“宽远,你站起来。”
楚宽远迷惑不解的看着他,楚明秋的目光坚定,楚宽远疑惑的站起来,不知道他要作什么,楚明秋指着四周:“看看这房子,看看这院子,这是你的家。你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什么是男人?就是要用肩膀扛起这个家,保护家里的女人,不管这个女人是你妈妈还是你老婆孩子,你都必须保护,否则你还叫什么男人,一个女人的离去,就让你颓废沉lún],让你忘记了你的责任,这让我瞧不起你!”
楚宽远默默的看着四周,金兰正好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正好碰上楚宽远的目光,她不由楞了下便朝他走过来,楚宽远要掉转头,楚明秋却上前一步抓住他厉声说:“看着她!”
石头吓了一跳,楚明秋忽然一反刚才循循善诱变得暴烈起来,楚明秋比楚宽远矮了大半个头,可在楚明秋面前却如同小绵羊般顺从,抬头直愣愣的看着金兰。
院子并不大,金兰也同样瞧见了,也同样被吓了一跳,连声问怎么啦,楚明秋毫不客气:“嫂子,你别管,宽远,看着她!她是母亲!为了你!她把心肝肺都掏出来了!”
“放开我!”楚宽远终于承受不了,他奋力挣扎起来,可抓住他肩膀的手依旧如钢筋般稳定,没有丝毫松动。金兰看看他们,想要过来,可楚明秋的眼神瞪着她,这让她又迟疑了,慢慢的后退两步,最终还是转身回去,到门口又不放心的看了看这边才进屋,躲在窗户后面小心的窥视这边。
楚明秋一把将楚宽远摁倒,在他耳边说:“你爸爸把你托付给我,可我不能管你一辈子!你生活怎样,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瞧你这怂样!”
“你放开我!”楚宽远奋力挣扎,楚明秋松开手,楚宽远趔趄下差点摔倒,石头连忙抱住楚宽远,楚宽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冲着楚明秋叫道:“我有什么办法!这出身!这成分!这***!”
楚宽远抓起桌上的茶杯砸在地上,茶杯碎成碎片,他不解气的又抓起茶壶砸在地上,最后一脚将小方桌踢出去。楚明秋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现在他把握到楚宽远的性子了,这家伙吃激不吃劝,刚才他煞费苦心的一番说辞,从西方拉到东方,都没完全打动他,可一激却激出来了,让他把心里憋着的那股怨气叫出来,什么事都解决了。
“我******!”楚宽远冲着朦胧的夜空长嚎,就像受伤的狼一样,那样凄凉无助。
楚明秋将翻到的小方桌扶起来,石头心里也松了口气,他佩服的看了楚明秋一眼。楚明秋从地上捡起茶杯,提起旁边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想怎样?”楚明秋好整以暇的问楚宽远,楚宽远呼呼喘着粗气,石头给楚明秋使了个眼色,楚明秋却象没看见:“把这院子给砸了?把这颗树给砍了?还是把这房子给烧了?要不出去砍两个人,然后让公安判你几年,插上牌子满城游街?你要想清楚,如果你作了这些,为你伤心的只有你妈,还有爷爷奶奶,我是不会为你伤心的,我会瞧不起你!
自暴自弃,梅雪父母就会有话说了,你看,我们没说错吧,他就是资本家的儿子,就是坏种,天生的坏坯子!
远子,石头,从有出身有成分开始,我们这样的人便被划入另类。”楚明秋幽幽的说,楚宽远和石头心中一震,这种感觉他也有,但没那么清晰,很模糊,楚明秋的声音很轻,就象从树叶缝隙中悄悄溜进来的。
“他们有高墙,有红砖绿瓦,有锦绣前程,我们呢?就是不断改造,不断改造,他们就希望我们象小爬虫一样生活,活在泥潭里,活在垃圾堆里,宽远,你苦闷,你憋屈,没有用的,人家就是要你这样,倒不如看开点,别相信那些童话,那是给能做梦的讲的,我们没有做梦的资格。”
“那我们还有未来吗?”楚宽远小心的问,楚明秋依旧看着深深的夜,轻轻叹口气:“有,我相信,这个社会有一天不会再看出身看成分了。”
“我看你们俩啊,多愁善感,快赶上林黛玉了。照我看来,管那么多干嘛,远子,我看你就是想多了。”石头现在松口气,楚宽远恢复正常了,他拍了下大腿:“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反正我就抱定这主意,总有条路让我走,没有路我就拼出条路。”
“这条路太危险,”楚明秋知道石头说的是什么,可他不赞成走这条路:“人在江湖飘,迟早得挨刀;最好还是不要走这条路。”
石头沉默下来没有开口反驳,不够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楚宽远也没开口,他发狠的抽着烟,嘴里吱吱作响。
楚明秋叹口气,他也找不出条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作,好半天他才站起来:“天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去,宽远,你好好想想,这道坎只能你自己迈,别人帮不了你,有句话说什么呢,只有有了女人后,男孩才能变成男人,宽远,现在你已经是男人了,该承担你应该承担的责任了。”
楚宽远默默无语的将楚明秋送出门,看着他蹬着三轮车而去,过了会,夜空中瓢了豪迈的歌声: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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