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梢间里的炕床上,元英张着眼睛苦无睡意。
她想入睡,眼皮疲惫的打架,可心里的事却在不停的翻腾。
李氏遭年氏挤兑,先是以腹中骨肉求得万岁垂怜,之后更是避到了圆明园里。她这一手玩的实在是好,想她以贵妃之尊屡遭迫害,被长春宫指使的一个小小庶妃欺到面上却丝毫不敢怨恨,哪怕是对着年氏也不见恶言,只能避居圆明园。
至于年氏,不知道她是怎么得了万岁的青眼。但看她如今的行事,大概也是以其佯作的刚直来取信万岁。
元英很清楚,万岁最看重的品质就是在他面前无遮无拦。年氏不知是得了什么高人,竟然也能摸准万岁的脉,投了他的缘。
只是万岁一向不是凭心恣意的人,所以虽然看重年氏,却也不肯轻易升她的位子。而且既然要用她的兄长,只怕短时间内还是会一直压制她的。
但……出于弥补,恐怕会让她产子吧?
元英听庄嬷嬷说了不少康熙时后宫里的事,就拿太后来说,就有以子相酬的事。
就算只是庶妃也不能小瞧。须知名位几时都能升上去,不过万岁一道旨意的事。难得的是圣心与家世。如果说李氏的短处在其出身与家族,年氏就没这个短处了。
而宠爱与孩子,有万岁在何愁没有呢?
直到屋外宫女叫起,她都没有睡足哪怕一刻钟。
宫女侍候她起身洗漱时,就着灯小心的问:“主子是没有睡好?”她看皇后面色苍白,还有些发肿。
元英道无事,宫女还是请来庄嬷嬷。
庄嬷嬷就让人在早膳后过来给她捶腿,戴佳氏前来请安时便接过宫女手里的美人拳,跪在元英榻前为她捶腿。
元英小憩过一阵后醒来才感觉好些了,不想一睁眼就看到是戴佳氏跪在榻前侍候着。
“起来吧,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了。日后这等事不必你来做,有他们侍候就行了。”元英叹道。
戴佳氏垂头低声应下,之后就坐在榻前的绣凳上,陪着元英说起了因果。
才说过一个老翁从小勤奋读书,长大后虽然没有考取功名,但也努力让一家人衣食无忧,谁知待他年老,倾尽所有替儿子娶来媳妇后,儿子却将他撵出家门,不肯奉养他。
老翁问儿子他就不怕遭报应吗?
儿子道我就是你的报应,谁是我的报应,等我老了之后才知道。
元英问戴佳氏:“你说,那儿子说的是什么缘故呢?”
这个故事是写在送进长春宫的书里的,或许只是杜撰,或许也有可能是某处乡野见闻。戴佳氏也读过,此时就道:“老翁幼年为了读书,他的父亲卖掉了他的母亲,他亲眼看着母亲被卖掉却并不动容,母亲冲他哭求,要他去求他父亲,他却道不卖了你,家里没了银子,他拿什么读书?”
“之后又卖了他的姐姐妹妹,姐妹们也向他哭求,他道家中无银,留你们下来也养不起,卖了才是两下便宜。”
元英接道:“等他娶妻生子,便也因为家中无银卖了妻子,再无银就卖掉女儿娶妻纳妾,等生活无着落时再将妻妾典卖,等他将女儿卖掉给儿子娶妻后,儿子便将他也给赶出家门了。所以儿子才道,他就是他的报应。”
戴佳氏不说话,元英再问她:“你说,那老翁为什么问他儿子怕不怕报应?而那儿子又为什么不惧人言,赶老父出家门呢?”
戴佳氏斟酌着说:“老翁以为儿子会畏惧乡邻流言,却不知道他的所做所为,早就让乡邻不会为他说话了,只怕还要说一句恶有恶报。他的儿子也是知道这个才敢将他赶出去。”
元英叹道:“是啊……”她看着戴佳氏道,“所以这人不能做亏心的事,不然落到无人说话的地步再后悔已经迟了。”
戴佳氏马上明白过来,这是皇后在告诫她不要嫉妒今年送进去的那个格格,她连忙恭敬道:“皇额娘说得是,儿臣会谨记在心的。”跟着就说起这几日都是由那个新格格侍候弘晖起居,她忙着照顾女儿,而另外两个格格也都是规矩守礼的人,对新格格没有丝毫芥蒂,还常常照顾她。
“我赏了许氏六匹布,六根钗和一对镯子。苏氏和马氏也都送了她一些尺头针线等物,平日没事时也常常走动。”戴佳氏道。
戴佳氏走后,元英让人把那本经书找出来,翻到老翁这一篇。短短半页纸,记述的却是触目惊心之事。她在前头看着也不明白,到后两段时却看得心惊肉跳。
开头分明是老翁的自悟。他自认少年努力,中年也算是勤奋养家,老了也对得起儿子。谁知换个人来说,却是另一番故事。
这里头虽然有警醒世人记得做善事才有福报,做恶却会自招苦果的意思,但开头那两句老翁的自悟却触动了她。
唐太宗曾言,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那老翁就像一面镜子,照得她也开始怀疑,她在其他人的眼中是不是也如这老翁一般?
这就让她止不住的去想,在万岁眼中的她是什么样?她一直以来努力去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对上恭敬,对下宽和,她求的是名声?人望?还是心境?
她用古代先贤女子的行止来要求自己,她真的从心底做到了吗?
扪心自问,她不禁不寒而栗。她很清楚恭敬、孝顺、宽和是她的武器,是她立足的根本,所以她不管在内在外都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可是在她心底到底什么重要,她是心知肚明的。
恭敬只要做到就好,她并不真的认为太后和万岁值得恭敬。
太后太冷情,她从嫁进阿哥所起就对她从无违拗,事事时时都恭敬孝顺,可太后却从来不曾替她说过一句半句的话。就连进宫后当着万岁的面,太后也没有表示出对她的偏向,对李氏的冷落。
难道她不值得太后替她说句话吗?她还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至于万岁,之前在府里就偏宠李氏,让她像个摆设一样。等到进宫后更是不知将她置于何地。现在是一面在外面显示对她这个皇后的看重,一面却在私底下给她难堪。让她有苦说不出,心里更是恨他无情阴险。
难道她不是他的皇后吗?她没有给他生下弘晖吗?就是李氏那么荣宠,她也没有因嫉恨在外说过她一句不好。她做得还不够好吗?
可看着老翁,却让她害怕了。
如果太后早就看穿她的不平,如果万岁也看出了她的怨恨,那……她还有什么资格站在他们面前?
她整个人就像是被人剥光了一样。
元英抖着手合上书,可那半页故事仍旧浮现在眼前。
宫女问她可要传午膳?
元英半晌不答,宫女奇怪的想再问一遍,却见皇后娘娘慢慢起身道:“等我去小佛堂念一卷经再回来用膳。”
宫女连忙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跪在观音大士前,元英第一次没有念经,而是呆怔的望着大士慈爱又无爱的面容,心里问道:她该怎么办?
永寿宫里,李薇正在让孩子们试衣服,弘昀和弘时嘿嘿嘿的帮弘昤换,把弘昤急得脸都红了:“我自己穿!”
弘时严肃道:“别动,小孩子就要乖乖听话。”
弘昀温柔道:“弘昤最乖了,那么认真读书写字,现在也乖乖的哦,让哥哥给你穿衣服。”
搬进阿哥所的弘昤太用功了,听弘时说他‘握着笔就坐在那里能写一天的字’,弘昀也说他背书背得太用功了,一刻不停。
李薇就让他的哥哥们多带着弘昤玩,挺想不通的。按说在永寿宫时没教过他要这么用功啊,这孩子从哪里学的啊?问额尔赫也不得要领,她甚至还疑心是跟着弘昤的奶娘们偷偷教他的,私下让人审了很久。
她倒不是不想让弘昤用功,而是虚岁六岁的孩子用什么功?看看弘昐都成亲了才刚刚从尚书房毕业,四爷还给他布置功课,可见他想读书是能够读一辈子去的,不必急于一时。
最重要的是天天写字读书弄个近视怎么办?
弘昤被哥哥和奶娘太监围追堵截,跑来跟她抱怨,小脸委屈又气愤:“他们都不让人读书!我在屋里看上半个时辰的书,奶娘就让人收了书,撵我出去转!我去哪里转啊?御花园早就转腻了!”
他本来是想让额娘替他撑腰的,结果额娘听了他的话想了下御:“那要不跟额娘去圆明园吧?那边地方大,近年又新建了不少亭台楼阁,你都没看过呢。”
“额娘!”弘昤气得跺脚啊!“我不是说这个!”他突然灵光一闪,怀疑的盯着她问:“额娘,你是不是在哄我?”
李薇不知道哪里让他看出来的,才刚一愣,弘昤就一脸‘我发现真相了!’的说:“果然就跟四哥说的一样!额娘最爱哄人了!!”
又是弘时!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天试新衣服时,李薇就说弘时啊你长得跟你二十皇叔和几个堂弟都差不多高呢,来来来,过来帮额娘试试衣服。这都是回头要赐下去的。
拉着弘时试了半天衣服,把他提溜的四处乱转,就觉得这小子生得真帅!她还特意让人做了小号的蒙古袍子和汉服,每一套他都穿得十足好看!
等弘时试完回到阿哥所,就见好几个大箱子就摆在屋当中。打开一翻全是他今天试穿的。来送箱子的赵全保笑道:“奴才给四阿哥请安,这是主子说了给您做的。”
李薇见着四爷就说那些衣服都挺好的,赏下去给直郡王和理亲王府里的孩子正好。就是她见弘时穿着好看,也分给他了。
宫中份例都是有数的,弘时这一次算是越过几个兄弟自己占便宜了。
四爷听她说起不免也想看看弘时穿蒙古袍戴文士巾是什么样,无奈在宫里到底不方便,再听她说想明年去圆明园时带上弘昤,就道:“弘时也一道去。”
他一直犹豫,像是夏天他在圆明园住着,儿子们却放在宫里,只能几日见一次请个安问下功课,难免鞭长莫及。他想着到时把儿子们也给带到圆明园去,地方大也能住得下,只是到时是只带自家孩子,还是连宫里的小皇弟,南三年的皇侄们一道都带上?
私心里当然是只想带自家人,可这时再弄出个区别对待他又不乐意了。
李薇就看四爷在屋里仿佛在想什么大难题般的左右转圈,书也看不进了,折子也批不成了,时不时的就望着远方出神。
一时也不敢打扰他的思路,自己个儿捧着戏本子坐到一边去。
圣寿省了事,但新年省不了。转眼便到新年,听说今年的宫戏是年氏操办的,李薇不免好笑。这年氏好像还真是越来越出名了。
不过坐到雨花阁听戏时才知道这宫戏还有长春宫苏答应一份,是二人合力办下来的。不过外面扬名的只有年氏而已。
李薇身为贵妃,与皇后分坐两边,中间有一道镂空花阁隔开。
宜尔哈已经出嫁不算皇室中人了,但四爷特旨宣她进宫一起过年,算得上是难得的荣宠。她去皇后那边请过安后,再到李薇这里来请安。
李薇让她起身,看她容色不差,想来嫁到乌拉那拉家这几个月应该没受委屈。问了两句就让她去一边跟扎喇芬说话了。
听戏时就时常有人来请安,能进阁的是少数,其余多是在阁前一侧磕个头就行了。
李薇在外还挂着‘病弱’的衔,四爷已经有些生气了,认为她一开始装病是无奈之举,但哪有人经年累月的咒自己的?就金口玉言的道只许过年这几年让她用这个借口挡人,而且不许见人就说身体不好在生病,不吉利。
亏得有这个名声在外,玉烟和赵全保在外挡驾也方便多了。
玉瓶倒是因为现在不算永寿宫的人了,跟着额尔赫在阁内侍候。此时她悄悄上来,示意李薇看外面:“主子,那就是年庶妃。”
李薇一眼扫过去,见在阁前台阶下左侧,玉烟和赵全保退开,打头一个穿着银红坎肩的年轻女子领着四五个人跪在那里磕头,如是再三后才恭敬的退下去。
从头到尾,李薇都只看到她的头顶,只留下一个头发挺黑,皮肤挺白的印象。
说起来对年氏的印象一直都很模糊,到现在连她的眉眼是什么样都不怎么记得。好像她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写在选秀名册上的人,后来应该也见过几次,但不知是不是人的自我保护,脑内把年氏这一批的庶妃都给格式化了,她现在一个人的脸都想不起。
到了中午用膳时,四爷在太和殿过不来,就让人送菜过来。打头是太后的十六道,皇后八道,李薇八道,几位公主都是四道。
年氏在雨花阁的一处角房内用膳。雨花阁地方不大,今天主子们来得又多,她能得一个奴才歇息的角房用膳已经是特意照顾她的了。
听着前头太监高唱的一道道赏膳,贵妃那里流水样的先送上八道,过一会儿还有热锅子,再有点心,再有赐酒。
虽说前头是人人都有的,可她就是觉得贵妃那里的是最好的。
不是她多心嫉妒贵妃。这一年来她接触不少宫务,各宫主子们的用膳口味也知道一二。太后和皇后都无须赘述,都是宫里的牌子菜。贵妃却偏爱一些花巧,不同于宫中寻常膳食做法。外人都道贵妃爱天然,不喜繁复。就是用膳也只爱品食原味,不见贵妃用的瓷器都是无一丝矫饰的吗?
万岁正是爱贵妃的这种品格。
冬日鲜菜难得,万岁赏给贵妃的却有好几道新鲜的菜蔬清炒凉拌,这看着是不如熊掌鱼翅珍贵,可万岁是记着贵妃的口味特意赏下来的。
这样才显得贵妃是万岁心上的人。
年氏看着她面前这盘万岁赏下来的四喜丸子。
万岁赏菜是一定要食尽的。
她只能艰难的下筷,慢慢就着米饭把它给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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