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茂相、周延儒、解学龙等人到南京上任之前,集体入宫陛辞的时候,崇祯皇帝曾告诉他们,到了南京之后,尽快与前任交接政务,等到南京大局稳定之后,再展布新政。
这几人都是久历官场多年、宦海沉浮已久的人,即便是年纪尚轻的周延儒,也都已经有了十多年的官场阅历,自然知道皇帝说的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钱象坤、郑三俊、钱士升、张延登等这些南京大臣的罢官,以及东林魁首、江南文坛领袖钱谦益的下狱,以及东林党高官惠世扬的贬职,传到南京以及南直隶等地之后,已经引起了一些南都官员和士子的不满,若是一个不慎,在引起勋贵阶层的反弹,那可能就要出事了。
所以,这几个人到了南京之后,除了与已经免官的前任交接政务之外,就是静静地等着南京大局定下来的那个信号。
而王之心、骆养性以及魏国公徐弘基等人,联合一部分勋贵,定计抓捕另一批手握实权且反对开海大政的勋贵,就是南京大局已定的信号。
此时,这些人见了面,相互通报了情况,都是放下心来。
刚在两天前一路兼程赶来南京来办案的朝廷钦差贾继春说道:“既然圣上下旨抓捕的勋贵,如今已经全数下狱,以本官之见,南都诸事实在不宜拖延太久。朝廷已有旨意的,还是尽快召告江南百姓为好。”
贾继春所说的旨意,当然不是朝廷开海的诏书,因为这个开海的诏书早就已经传遍了江南,传遍了闽浙沿海。
他所说的旨意是关于将惠世扬降职贬窜琼州,将钱谦益父族、母族和妻族全数抄没财产,流放东番的旨意。
贾继春是阉党外围分子出身,在天启年间,与惠世扬、钱谦益等人没少相互上书攻讦对方,此时崇祯皇帝处置贬窜惠世扬、流放钱谦益,而且交由他这个前阉党分子执行,令他感到由衷的快意。
贾继春是一个政治上的投机分子,同时也是一个报仇不过夜的真小人,此时见南京大局已定,当即提出尽快执行朝廷已有的决议。
听了贾继春的话,王之心当即表态:“咱家看贾大人此话有理。此番京营和五军都督府大局已定,谅那些意欲图谋不轨之人,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了。况且贾大人是审办此案的钦差,贾大人不管怎么做,咱家都是鼎力支持。”
王之心说完这话,魏国公徐弘基、南镇抚使骆养性,也都跟着点头。
王之心是南京镇守太监,他这么说了,别人自然也没话可说。
当天下午,这些人商定了给崇祯皇帝的奏报,派人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快马北上转递。
第二天一早,王之心、骆养性陪着贾继春等京师都察院官员,到了南镇抚司的大狱之中,分别向惠世扬、钱谦益传达了朝廷对他们的处理决定。
惠世扬听完了皇帝对自己的处理,默默无语良久,才叩头说道:“臣领旨谢恩!”
作为刑部左侍郎出身的大臣,他深知如今这位崇祯皇帝对党争的态度,当他得知自己上书反对开海,居然稀里糊涂地被定性为结党营私的时候,他当时就万念俱灰,很快就在骆养性的“开导下”,明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他曾以刑部左侍郎的身份,全程参与了朝廷对阉党案的处理,当时的他意气风发,下手也狠,但凡阉党官员,不是斩首抄家,就是抄家流放,能从重的绝不从轻,因此很是赢得了不少东林同僚的高度赞誉,在东林党人的这个圈子里,地位和人望直追坐镇江南、一心讲学养名的钱谦益等人。
也因此,当他知道自己也被定性为结党营私之后,他没敢奢望过还能够保住官身,还能够异地任职,继续当官。
所以,当他听完曾经的政敌贾继春念完了圣旨,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精神恍惚地磕了头,领了旨,谢了恩。
而关押在不远处的钱谦益,在隐隐约约听到了朝廷对惠世扬的处理之后,心里也生出了希望,心想惠世扬是现任布政使,定了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也不过是贬去琼州府接着做官,处分并不算重,自己本就是已经罢官在家的人了,朝廷还能怎样处置?
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贾继春带着慢慢的恶意和蔑视的神情,宣读起朝廷关于自己的处理之时,钱谦益整个人都惊呆了。
直到前政敌贾继春念完圣旨,看着自己不住冷笑,钱谦益才反应过来,一边叩头,一边大呼:“不可能!不可能!陛下一定是搞错了!微臣冤枉啊,陛下!”
看到钱谦益如此,知道他心里不服,贾继春收起圣旨,冲他说道:“虞山先生以为陛下搞错了什么?是搞错了你的身份,还是搞错了你的罪行?又或者你认为当今陛下不懂治国养士之道,需要你虞山先生出山辅佐?!”
贾继春说完这话,看钱谦益愣愣地看着自己,不再高呼喊冤,接着说道:“你们这些东林党人,总是自诩士林清流,以为天下道统在你们手中,以为自己占尽大义名分就有什么了不起!
“尔辈身在庙堂之上的时候,总是想着排斥异己、左右朝局,而身处江湖之远的时候,还是不愿放下,总想着党同伐异,煽动清议。这又岂是做臣子的所当为?!
“尔辈东林总以为天下名利可以得兼,有了名还想要利。若是尔辈只重清名,本官要敬你们几分,可是你们要了清名,还想要重利,总想着名利兼收。这世间又岂有这般好事?
“朝廷开海,于国于民皆大有利,尔辈非富即贵,兼且身在江南,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以本官看,你们不是不懂,而是被一己之私利迷了心窍罢了!”
听完了贾继春说的这些话,钱谦益默默无语良久,直到王之心不耐烦,上前喝道:“钱谦益,你还不领旨谢恩?!”
骆养性也说道:“钱谦益,你进士出身,曾为翰林,你摸着自己良心说说,朝廷可曾亏欠于你,而你在苏州以开门讲学为名广结朋党、非议朝政,本官这些话可一点也没有冤枉了你!你是翰林出身,当知大明律中结党营私之刑罚。如今你以结党营私入罪,而朝廷不杀你钱家三族一人,你却还在喊冤?!本官看你,这是不知死活而已!”
听到这里,一直闭着眼睛、默默无语的钱谦益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三人和牢房内外凶神恶煞的南镇抚司锦衣卫人员,缓缓说道:“草民钱谦益领旨谢恩!”
说完这话,钱谦益在地上磕了个头,伏地不起。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千古艰难惟一死,他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他做不到像顾宪成、高攀龙等东林老一辈领袖那样视死如归,甚至也做不到杨涟和左光斗等人那样受尽拷打而宁死不屈。
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深知,通过师生门户关系织就的这张东林关系网,不过是他在名利场上往上爬的垫脚石而已,并没有真正的信仰在里头。
而如今失去了初心的东林党人,也不过是一群以利相交的江南士绅利益集团罢了。
皇帝既然已经看清了这一点,或者说皇帝既然已经认定了这一点,那么他想要接着编织这张关系网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是注定达不成了,一时之间也是万念俱灰。
惠世扬、钱谦益在狱中认罪领旨的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南京官场,再加上几家原本不可一世的侯伯世家,也被锦衣卫南镇抚司拿入诏狱,此前暗流涌动的南京官场,很快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历来文官与勋贵结了党,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事情一旦牵扯进了这么一批勋贵世家,谁也不知道其中深浅,不敢去趟这个浑水。
而南直隶诸府县特别是东林党的大本营苏松两府的士子们,除了在酒肆茶楼乃至妓馆之中抱怨几句以外,也没有敢于像万历和天启年间那样动辄集会声讨朝堂之上的奸宦。
一来,如今这个皇帝和内阁诸臣,都曾在一年之前处置阉党的时候,得到过这些江南士子的欢呼与称颂,当时颂圣之声言犹在耳,如今岂能自己打自己的脸,骂朝廷昏君奸臣当道?
二来,惠世扬、钱谦益的认罪书也已经通过朝廷明发的邸报,在江南传遍了。本人都已经认罪了,他们这些书生士子还能说些什么?
再者,朝廷开海通商,对他们这些出身于中小地主和工商业阶层的士子书生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本心并不反对。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王之臣、骆养性、徐弘基以及贾继春等人,并没有等到因为处置钱谦益所可能引发的士子请愿或者聚集,一切都顺利得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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